冰雪爱情   (小说）

　　临近年关，眼看水英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天气却越来越坏，坏得六十五岁的水英娘也没有见过。起初是感觉衣服不够用了，今天加一件，明天加一件，还是感觉冷，还是感觉手脚刺疼。这时雪花着了魔似的，白天还算纷纷扬扬，晚上雪花停了，只听北风呼呼响，想必也停雪了吧。早上乍起来，把水英娘吓了一大跳，屋檐下挂着冰凌块，满世界是雪，不，是冰凌。山头上的树木被冰凌砸弯了腰，有的扛不住，拦腰折断，你说凄惨不凄惨。

　　小孩见雪就喜，用通红的手抓雪玩，三五成群在水英娘房前打雪仗。水英娘赌气赶走了他们，心里直叨这鬼天气，下雪也不看时候。

　　水英在镇政府没有回来。雪封山了，肯定回不来了。再说遭雪灾了，政府不忙成个马蜂窝？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老娘什么苦没见过。搁它个三十年前，这点冷算什么！水英娘自己安慰自己。

　　水英娘，不得了啦！阿狗娘紧着脚走过来，一说话就喷出一串串白雾，好像她嘴巴耍了戏法。看你紧张的，什么事嘛。水英娘道。阿狗娘说，村外的二级路上都是一溜车子，开不动了，听说前面高速路早封路了，车子滞在路上，车上的人怕饿死了，不冷死也饿死哩！这鬼天气，过年关了还开什么玩笑！水英娘批评起鬼天气来。水英娘有个习惯，谁做得不对，她就批评谁，这是当年铁姑娘留下的性子。那，我们几个老太婆动员起村里人，想办法为司机们解决一下困难，水英娘吩咐道。

　　当下村里百十人就跟着行动了。有拿被子的，有拿熟鸡蛋鸭蛋的，有抬热肉粥的，有抬热凉茶的，水英娘招呼着大家小心，大家就小心踩着雪吱吱吱地上路。这场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水英娘的眼眶就痒痒的了。一切都过去啦，水英娘自言自语道。

　　果然是封路了。车子屁股挨着屁股，停在路上。路上雪泥没到半个轮子。司机和乘客躲在车上，正在同大自然作艰苦的抗争。水英娘亮开嗓子喊：

　　“同志们辛苦了，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吧！”

　　司机和乘客们纷纷从车上走出来，感激地望着这群雪中送炭的素不相识的乡亲。正忙着，阿狗娘拉拉水英娘袖子，往前一指，说，前方哪个不是水英吗？水英娘眨眨眼，一看，心里乐了，水英和同志们也在抗雪灾第一线呢！水英娘一乐，心里就热乎了。冷不防连打了几个啊啾，鼻子就拉起风箱来。

　　闺女，你大喜日子快到了哇。这回可不要忘了。水英娘欣慰地笑了。

　　水英跟二虎谈了两年对象了，就是差办结婚酒。二虎说不要慌，水英也没意见，倒看出志同道合来了。二虎是市水电公司的技术员，认识水英是两年前的事。起初两人是不认识的。那时二虎独自用单车驮着器械上斜坡。器械很重，二虎上坡很吃力，双脚的青筋也突出来了，单车羊头也差点不听使唤了。恰好水英也上斜坡，见二虎支撑不住，也顾不了姑娘的羞涩，在后面加了一把劲。二虎感觉单车顺手些了，听话些了，回头一看是个姑娘在相助，禁不住说了感谢的话。水英没有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她脸色绯红，说小心你的单车，驮这么重的东西。二虎再不说话了，两人发力将单车推上了坡顶。二虎指了指坡顶旁的电线，说好了，这儿到了，我就在这维修线路。水英说你忙吧，我要回镇政府上班。二虎愣怔了一下，刚要说谢谢的话，水英雀子般轻灵地在身边飘过，离去了。二虎望着越来越远去的水英，多丰满的姑娘！多通情达理的姑娘呀！二虎怅然若失，快手快脚爬线路，用了两个钟头做完了工作，然后沿着水英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二虎追到镇政府，身上工作服沾了一身油绩与汗渍。他正要开口问传达室的同志，传达室的同志说喂，找哪个。二虎这才不知道找那个，慌乱之间忘了问那姑娘名字。他不好意思地说，就找一个姑娘，她个子差不多同我高。传达室的同志戴上眼镜朝他瞄了瞄，说这就怪了，你不认识她，你找她干什么？政府的姑娘有好几个，你到底找哪个？二虎急得没办法，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打扰了，抬脚就要走，可心里不甘，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看则罢，一看就看出问题了，刚好水英送一个老伯出政府门口来。两人四目相对，愣怔之间，就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内容来。当下水英慌了神，领二虎入司法所办公室聊起来。

　　两人终身大事定下来后，二虎对水英说，当时我觉得我的缘分到了，顾不了那么多就追到镇政府去了。水英说，怕以前也这样追姑娘吧。二虎放声大笑起来，说，对呀，不过是姑娘追我，我啊从不主动追过姑娘。水英想想也有理，他都二十八了，自己也不小了，都二十六了，大姑娘了，也没有主动追过别人呢，差点当冷血公主了。

　　水英大学毕业分配到镇政府工作，也快四年了。四年来，水英娘就盼望把女儿顺顺当当嫁出去，在乡亲中有个好脸面。那天水英将二虎领回家，把二虎介绍给水英娘。水英娘喜不自胜，忙张罗晚饭。待吃过晚饭，二虎说啥也要回去，说明天公司要开总结会。水英也不好说什么，回去就回去波，干吗紧紧张张的。水英娘一直怪水英没本事留住二虎。

　　离年初二结婚的日子还差四五天了。雪却越下越大，村里的牛、猪都有冻死的了，公路上滞留的车辆排成了长龙。到处雪白一片，刺得眼睛差点睁不开了。水英娘看了电视，知道这场百年一遇的雪灾，给南方各省造成了很大损失，连国家总理也到现场指挥了，他下了许诺，保证大家平平安安回家过春节。你想想，一个大国总理，也许诺了，这雪灾厉害到何种程度了。水英娘想问一下水英的情况，这闺女却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也不打一个。渡河两头不到岸，让你在中间干焦急。村里条件还可以，还可以通电，听说外面很多电线杆、塔架被压挎了，难道过年要黑糊糊的不成。想到电线，水英娘就想到二虎，肯定二虎也上前线了，在山上修理线路特别冷，可要注意身体啊，抗雪灾是紧要大事，水英娘决不拖后腿，拖后腿就不是水英娘了。但是他俩的婚事怎么办，水英娘总挂不下。婚事再推后，水英娘肯定是通不过的了。

　　除夕晚，水英风风火火回来了，脸上红朴朴的，眼睛特别水灵。她一进门就嚷通路了通路了，拉住娘仔细瞧了个够，见娘无大碍，就放心了。水英娘说，我没问题，宰十头牛也吃得下，阿狗娘，村干部也经常来看望我，我自己腿脚还灵便，你放心办你的事好了。水英从包里掏出个电热器，说娘，二虎托人捎来个电热器，方便暖暖身子。二虎是个细心孝顺的小伙子，他通过水英介绍，知道水英娘姑娘时长期泡水开梯田，落下风湿病，好不容易买了个电热器。市里现在电热器卖断市了，二虎还是央同事转让过来的。这个水英就不知道了。水英娘说，通电这东西好危险，老婆子的手脚不好使，怕出问题，还是烧柴好，水英扑哧笑了，喊定水英娘，现场教她如何使。线头一插，手里的电热器慢慢热了，也把水英娘的心里烘暖了。

　　囫囵吃过年夜饭。水英娘就老老实实问水英，婚事咋样了。水英这回也难住了，她久久不语，见娘逼得紧，最后竟长叹了一声，只管低头拔弄火盆。火盆红彤彤的，映照得水英脸上忽明忽暗，她说，雪这么大，冷呀！二虎参加外援队，到外地紧急支援去了。水英娘眼圈儿红了，好在是在夜间，水英看不见，不然丢人了。水英娘说，你们都不小了，婚事都推了两次了，你这次再推，我对不住亲家了。是的，是推了两次了，水英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在第一年的新年，亲家定好日子，给水英娘送过来，偏偏水英要上省里培训，把人生大事耽搁了。第二次是在第二年的国庆。亲家同水英娘商量，不用看日子了，国庆国之大庆，再好不过了。婚礼也筹备好好的，偏偏二虎救人受伤住院，水英在医院陪护，哪有心思办婚事。这次再选定年初二，是水英娘亲自出面选的日子，她说你们选的都不成，我来选一个。远房老表就给水英娘定了年初二。亲朋好友也通知到位了，大家就等年初二来喝喜酒了。就是没通知的，也准备来喝水英的喜酒。因为水英娘平时乐做善事，人公道，大家巴不得找个机会做做人情。水英呢，结婚证也提前办了，她同二虎成了合法夫妻。但是水英有水英的作法，没按风俗办不算结婚，她决不急着同二虎同房。这点二虎很理解，不着急，他说，果真他没找错人，急着进洞房的人他还不想要呢。水英骂他，难道你是太监不成。二虎不同她较真，他说太监不太监年初二就会知道。水英笑道，怕后悔来不及了，太监就太监吧。小夫妻在婚前把气氛差点推向高潮，毕竟都二十七八岁了嘛，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就在前几天，有几个亲戚冒着风雪赶到水英娘家，探听婚事进展如何了。就是同村的阿狗娘，也拉一帮老婆子过来串门，商量婚事乍办，慌得水英娘六神无主。于是大家都咒骂这鬼天气，发癫了不让人好好过春节。现在好了，出村路上都积雪没膝了，连狗也不轻易外出，不说人了。屋檐也挂上厚厚的冰棱，架子不实的屋子，不掀掉屋面才怪。不说柴了，家里用的水也变成冰了，你办婚事三五十台酒席看来不在话下，你没柴没水如何办呀！连亲家也按捺不住了，捎话问水英娘，叫水英娘定主意。水英娘没有见着水英，自己拿不定主意。好在现在水英回来了，不然水英娘会没面子见人了。

　　二虎还在工地呀，他们在工地过的年哩。水英说，我急他更急呢，年初一定要通电，死任务呢。见水英没主意，水英娘就说，你看这样成不，既然这样，特事就特办了，家里办一两桌，至亲的坐近来，拜拜祖宗就行了。拜完祖宗你就到二虎工地去成亲。水英的眼珠儿闪亮了一下，忽然笑起来说，想不到娘思想这么解放呀。娘不好意思也笑了，这闺女，啥时候了，还取笑娘，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水英初步同意了娘的想法。她说，等她明天早上联系二虎再拍板。

　　二虎气喘吁吁地在电话里答复水英，这办法好，我已向领导报告了，领导说到时在工地搞个婚礼呢！到时单位派车在进村二级路旁等，你步行出村就得了。

　　水英娘喜不自胜，身子骨仿佛灵便多了。她快步跑到鸡舍，掏出一把米就撒地。上十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大阉鸡咯咯咯地聚拢来，在水英娘身边摆上个大花环。水英娘招呼水英，捉了四个大阉鸡，放进了笼子。水英娘说，办酒席四个够了，我早就预备了十二个大阉鸡。水英笑着说，干脆把另外八个做陪嫁得了。水英娘嗔道，莫道八个，天气好的什么都可拿去，老娘做陪嫁也成，省得你在夫家为老娘操心。水英说，唔，最好。

　　母女俩在等待中盼来了年初二。这时老天发现了良心，早上的天空清朗开来，远方山顶上的天空还出现了红云。看样子老天有放晴的意思，转暖了，不下雪了。不下雪就好，过年就图个好心情，在过年嫁女就图个好兆头。不过雪还没融化，天气格外的冷，把操办婚事的水英娘冷得直哆嗦，嘴唇也变青紫了。她去叫阿狗娘，见阿狗娘和一帮人在空旷地扎堆，就悄悄过去假装听闲话。一帮人看见她就问水英婚事到底还办不办，水英娘搪塞道，办办办，新时代了，什么都好办了。大家听不明白，继续追问着，水英娘挡架不住，就偷偷伸手抻阿狗娘衣襟。阿狗娘灵醒，说，办不办大家没看到吗？少不了大家一杯酒。说完同水英娘溜到了一边。水英娘向阿狗娘摆明了意图 ，嘱咐阿狗娘喊几个帮手。阿狗娘说这样也好，大家刚才还在议论这件事呢。水英娘最怕大家议论，她紧张地问，大家怎么议论？阿狗娘说，到底水英婚事还办不办呢？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办，大家没近场，太欠人情了。虽然雪天难办，也没理由不办，选定的日子，不办也早放出风声了。水英娘后悔早不放出风声，确实是不知道办不办，都是这老天害的，乡亲们别怪了，都是我水英娘礼数不周了，也不想麻烦大家了。经过一番密谋，阿狗娘终于同意了水英娘的作法，心底里只怪天公不作美。

　　要不是大雪封路，往年年初二大家早忙跑亲戚拜年了。大雪封了路，大家就少了过年的内容，心里堵得慌慌的，都一齐跑出来凑堆闲话。为了稳住大家，水英没有化妆，只是穿了一身新衣。她早早跑出村外同大家闲话，不时给小孩打发红包，乐得大家嘣出阵阵欢笑，都忘记寒冷了。大家都信水英娘的话了，婚事果然不办了，你看水英都出来同大家闲话了，哪有新娘临出门还出来玩的啊。水英这边玩着开心，家里这厢早有阿狗娘一班人帮打理，三、二桌酒菜就准时备好了。大家和水英在外面谈笑着，有的说，唔，这么香，哪里的菜味这么香呀！水英明白主要是家里气味太集中，风一吹就飘出来，就马上说新年了，大家都一齐亮出拿手好菜，哪有不香的道理。听她一解说，大家心情格外放松，格外愉快，不愧是政府干部，讲话直暖人心。

　　到底是二虎太兴奋，隔三叉五就打个电话过来。这不，他又打电话来了。水英慌忙走离人群，手搭着手机说话。二虎说进展如何了？工地领导已派车出发了，大约再有一个钟就到进村路口了。水英说进展顺利，我准时出门做你的新娘。说完话水英忍不住咯咯笑，心想其实我早就是你的新娘了。

　　雪天的太阳刚一露脸，好似觉得冷，不多久就躲进阴云去了。在外面闲话的村里人也抵不住冷，都缩回厨房烤火取暖去了。等到被突然袭来的持久鞭炮声惊醒，方知水英娘办婚事了，水英出嫁了。村里人慌慌张张的一齐涌进水英娘的院子，看看如何弥补自己礼数的过失。水英娘一个劲给大家道歉，说明了原委，请大家理解，请大家把理解化作祝福，祝福水英。水英已着好了婚纱，由伴娘扶着，向大家款款致谢，然后上路了。阿狗娘骂大家还愣什么，还不送送水英出进村路口！十几个后生灵醒，回家拿起铁铲就当上开路先锋。大家发一声喊，都欢送水英上路。路上大家你说我笑，全然忘记了那恼人的雪。有个小伙走在前面铲雪，一趔趄连铲溜了下去，免费溜了一下冰，甚至还表演了一个翻跟斗特技，给送婚的人群凭添了乐趣。有两个松鼠正在雪天中觅松籽，也忍不住停下来朝人群行注目礼。水英感到特别幸福，上车离去时，水英双眼噙满了泪花。

　　这时水英娘独自躲进内屋去抹泪。女儿从出嫁时起，就是别人的人了，转眼间说走就走了，叫人不伤心是假的。当年水英娘出嫁时也是个大姑娘，二十八岁了。其实水英娘当初也想早嫁人，只是名气压死人，人家一听是市劳动模范，和市领导握过手的，就自觉矮半截。水英娘的劳动模范不是白当的，那时她是姑娘班的班长，移山填海时打了头阵的。响当当的人物没有柔情似水的爱情，水英娘二十八岁时好不容易当了新娘。新郎是水英爹，也是响当当的生产队长，同样干革命忘记了爱情。两人相配本当容易擦出革命火花，相反地两人相克合不来，水英娘落下风湿病，水英爹有男人病，结婚七年了也无子嗣。水英娘很是着急，有一天，她听说市医院门口有人丢弃一个女婴，已经一天一夜了，没人抱养。水英娘立马动身赶往市医院，找到了这个女弃婴，好不容易把她养大成今日出嫁的女儿。水英娘也算熬出了头，终于看到水英把一辈子交给可靠的人。水英爹就没福份了，水英十岁时水英爹就离世了，离世时一直唠叨着水英的名字，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心事。

　　阿狗娘在院子里寻水英娘，她是水英娘最知己的人，知道关键时刻要挺住。好不容易找到垂泪的水英娘，劝着劝着，阿狗娘也哭了，仿佛是她嫁的女儿。

　　姑娘出嫁，三朝回门。想想水英出嫁已有七八天了，也不回门，未必是太恋栈夫家了吧。你说灾害天气嘛，现在雪已停了，天转晴了，是鸟儿也要飞出来亮亮翅膀了；你说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嘛，天底下大姑娘出嫁多的是，人家能中规中矩，你就不想想自己了？水英娘对水英的作法已然不悦，及至年十五，水英带着新姑爷二虎回娘家了。水英娘那个高兴劲不用提了，嗓门也吼高了，生怕邻里听不见。村里人拥进了院子，水英略显疲惫和羞涩，她大大方方的让众乡亲坐，二虎呢，也懂礼数，见到女人就喊叔婆伯嬷好，见到男人就尊叔伯好，递烟点烟，倒也不贻笑大方。自从和水英谈恋爱，二虎来过水英娘家三四次，都是来去匆匆，连水英娘也记不住个啥模样，外人也更陌生了。现在好了，村里又添一个新姑爷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过了几个月，冰雪灾害也早挺过去了。在这几个月中，新婚的二虎和水英还算得上恩恩爱爱，经常在周末回娘家探亲。水英娘对二虎说，孩子，你工作忙，别惦挂我，我自己挺好嘛，只要你对水英好，我就高兴了嘛。二虎憨厚地说，这不影响工作。二虎生得虎背熊腰，壮壮实实的一个小伙子，水英结婚了水英娘才知道，二虎有兄弟俩，一个小妹，兄弟俩一个长相，都是虎背熊腰虎虎生风，外人很难辩认出来，水英娘对水英的个人选择也就更满意了。哪知天长日久，闲话就有了，有人说二虎和水英夫妻恩爱是假的，夫妻俩闹别扭正凶。人家举出佐证：二虎从不在水英处过夜，水英的肚子一点变化也没有。不过夜还搪塞得过去，肚子没变化就有点问题了。起初水英娘很沉得住气，没缺大将风度，等到阿狗娘也将疑起来，水英娘心里也就紧张起来。她决定到水英处探听虚实。

　　水英娘到镇政府时，水英正在办公。水英娘看见水英被围在一堆人前面，看来又是在调解什么纠纷。一个大姑娘家，自己的纠纷处理不好，还处理什么别人的纠纷。水英娘暗地长叹一口气。往日水英娘深为女儿自豪，女儿在政府调解纠纷确实出名，山林土地、邻里鸡毛蒜皮，经她调解的，莫不使双方握手言和。这天是调解一起水牛踩小麦纠纷。说的是两头水牛正在麦田里那个，兴奋之中把脚下的小麦踩倒了一片。麦田主人将两头水牛的牛主告到政府里。水英已调解两次了，案子没有缓和的迹象。这时办公室里哄成一窝蜂，水英的脸涨得通红，显得她已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了。也难为她，一个姑娘家，什么纠纷不处理，偏处理风马牛之类的纠纷，不笑死人也烦死人。只见水英娘呼地推门而入，她横眉竖目，表达了对肇事水牛的愤恨。她说，各位乡亲，听我几句话好吗？这水牛发情了也不看时候，害得大家白白浪费时间。不过人结婚要选个洞房，牛就不兴选个场所？选中你的麦田是你的福分啊！人们哄然大笑，紧张的气氛就缓和下来。水英的脸涨得更红了，水英娘却继续晓之以理。水英娘说，不过话说回来，牛踩小麦不应该，这种损坏公私财物的行为应该谴责，损坏多少就该赔偿多少。这样吧，谁赔多少，应以这样算：母牛该赔水牛的两倍，因为母牛四脚下地，公牛两脚下地，这样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大家照旧吵！大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大家不得不心服口服，大家说，这个老婆子真厉害。

　　水英娘探望女儿，不成想帮女儿解决了一个棘手案子。水英得以解脱了双方的纠缠。水英把水英娘接回住处，张罗吃的，水英娘的眼睛不住往房里瞄，往水英身上瞄，好似水英的身体成了靶子。水英娘说，最近二虎很忙吧？水英的脸色忽然一阵苍白，她说，忙，很忙，到下周他才有空看望你。我老了看不看望不要紧，倒要他经常来看望你呀！过日子要象过日子，哪有三心两意过日子的呢。水英娘教导了一番。待水英转身上街卖菜，水英娘偷偷摸到水英床边，看见了床头有两个摆在一起的枕头，她高兴了。这下她完全放下心来。长舌头的，我家水英才不同二虎闹别扭呢。水英娘高兴得流下热泪。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水英娘的风湿病随着红五月的到来更严重了。老病又碰上罕见的冰冻天气，哪能不犯病的。水英娘不着急，整天掂着脚出门闲话去。她不着急水英倒着急。水英知道娘的病一发作起来就没日没夜的折磨人，做女儿的让老娘一人在家挺不放心，就同二虎一起接老娘过来生活。水英娘起初还嚷着不愿走，后来想想也好，亲眼看着二虎同水英在一起生活，不就证明一切了，于是半推半就到了镇政府。二虎说今晚我回不去了，明天要驮你去医院看病。水英娘瞟了一眼女儿，说更好更好，有你这么热心娘的病好一半了。二虎讪笑着，水英也讪笑着，二虎出街买菜去了。水英娘叹道，人老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到头来还要女儿操心。水英说，女儿又不是外人，叫你以后到我这儿伴着我得了，你总不听。水英娘说，你就趁娘还在，添个外甥给我带带，人老了总闲得慌，闲慌了哪能不出病。水英的脸色说变就变了，目光里有眼珠在强忍着。水英娘关切地问，莫非你委屈了？水英说，工作忙嘛，以后再说嘛，以后你会有一群外甥的。水英娘说，最好最好，尽管年初有雪灾，今年仍是旺年，八月份奥运会在北京举行，你要赶上好日子啊。

　　晚饭吃过了，电视看过了，十一点多钟，该休息了。水英住的是一个套间，二房一厅一厨，水英和二虎安排水英娘住下，二虎和水英就出去了。睡了个把钟，水英娘睡不着，这地方太新鲜了，没有柴草味，更没有火熏味，怎能睡得着。就爬起来在房里转，来到门边时，听到外面厅里有低低的电视声音。就偷偷开门，见水英和二虎还在看电视，俩人坐得远远的，没有说话，更没有亲呢动作。水英娘轻轻关了门，坐回床边，想着女儿现在就这样过日子，将来可就麻烦了。心一乱，水英娘就忍不住哭了。听到哭声，二虎和水英慌忙赶进来，问怎么了，是不是风湿病痛起来了。心湿病半夜痛是真的，但是比风湿病更痛的病就摆在面前，水英娘是铁人也难挺得住。二虎走出去倒了一盆热水，捣碎一些姜片加进去，才托着热水盆进来，用毛巾帮水英娘热敷。水英娘的腿老了，加上风湿病，骨关节有些变型了。热毛巾一敷上去，痛得水英娘呲牙裂嘴。水英在一旁干着急。水英说，娘早年干活不要命，就落了病根。二虎不出声。水英娘记得二虎以前的嘴巴很甜的，也懂体贴人，现在的二虎太木纳了，是不是冰冻灾害冰冻住嘴巴了。水英娘说，二虎，你还检修线路吗？二虎咧嘴一笑，说，当然啦。水英娘说，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又是高空作业，要小心呀。牛高马大的二虎嘴唇在抖，水英着急了，用手急按水英娘肩头。水英娘不说了。水英娘决定，明天看过病，说啥也要回老家去，不忍看这对神神怪怪的夫妻如何过活。

　　伤心的水英娘看过病说回就回了，二虎和水英劝不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住。回到村里的水英娘心情调养得并不见好。有一天，她在院子里和阿狗娘在闲话，忽然见到五六条蛇在大门前排着队溜了出去。阿狗娘就嚷着多可惜呀，捉来泡酒治风湿最好。水英娘心想兆头不吉，莫非有大事了。蛇鼠惊慌，人心慌慌，莫非近来要发生地震？水英娘跟阿狗娘一说，阿狗娘就笑个不止，看你多心了，她说，人家尖端仪器也测不出来，几条蛇一出来就来地震了？水英娘想想也是，也笑自己多心。不成想在五月十二日这天中午，村里就有人突然说地震了地震了，大家惊慌地跑出来，听得出一些人在说房在抖，水缸里的水也发出声音。阿狗娘想起水英娘前天说的话，双手一拍膝头说，对了，水英娘早就预言说地震了，前天我们见五六条蛇钻出院子。人们惊恐地赶到水英娘家。水英娘一问，方知地震了，头一下懵了。水英娘赶快叫人打开电视，只见中央台在发布地震消息，说四川一个叫汶川的地方，发生了7.8级大地震，大家的心一下愀紧了。当年唐山地震的惨烈，上些年纪的无法忘记。人群中有人哭了。水英娘脸色惨白了，她说，要挺住啊，要挺住啊。不知她是叫自己挺住，还是叫全国人民挺住。

　　当天夜里，水英娘的院子里灯火通亮，村里好多人都赶来看电视，看过电视后大家心情不好，更睡不着觉。深夜十二点，水英娘接到水英打来的电话，她说，今天中午四川汶川发生大地震，家里没事吧？水英娘说，没事也当有事了。水英说，二虎今晚决定和三个朋友开车赶往四川救灾，你不会有意见吧！水英娘说，你说什么？水英说，二虎今晚决定和三个朋友开车赶往四川救灾。水英娘高兴地说，好呀！是中国人也应该去，末了她说，老娘老了，有风湿病了，不然去四川帮煮煮饭帮照看孩子也好。说着说着泪水就掉了下来。

　　二虎上了前线，水英娘一半是高兴，一半是担心。高兴的是二虎毕竟是个血性男儿，担心的是地震灾区，啥危险都有。水英娘不敢想像了。她久不久打电话给水英，询问二虎近况，叮嘱水英随时同二虎联系。水英说二虎他们赶到了成都了，连总理在震后五个钟头也赶到四川了。大部队随后赶到了四川。只是路不通，进入灾区中心很困难。水英娘松了一口气，连总理也赶到了，灾区人民有救了。二虎，你放心去吧，娘支持你。

　　日夜泡电视的水英娘看见地震惨况，哭成了个泪人，病日见重了，连路也行不得了，瘫在床上。水英请假赶回来服侍她，有一天，水英说联系不上二虎了，不知二虎他们怎样了。水英娘对水英说，闺女啊，国难当头，不管什么都要挺住啊！水英焦瘁的脸上勉强地笑了，她说，你叫人挺住，自个儿倒挺不住了。水英娘叹一口气，说，唉，二虎这孩子！

　　过了四五天，二虎终于打电话回家了，他对水英说，他们从都江堰徒步赶到了汶川，加入了志愿救援队，协助救援，在废墟中救出了三个幸存者。水英泣不成声，她说，你可要小心。二虎也泣不成声，他说，真是太惨了，现在我觉得在天灾面前，人是多么渺小，人活在世上要好好珍惜啊。水英一个劲点头，她说，你千万要小心。二虎说，娘现在怎么了？水英望了一眼瘫在床上支起上半身的娘，说，回来你就知道了，她没事，还不是担心你。

　　村里人不知道二虎上四川救灾，只是见水英独自一人回娘家照顾娘，暗地里都说二虎太不近人情，水英娘病成这样了，也忍心不回来，哪怕看一眼也好啊。十多天以后，人们才见到水英娘的院门口停下一辆车，车上走下了二虎，只见二虎拐着一个缠着纱布的脚，脸色变得疲惫不堪，显然另一个脚也无力支撑全身重量，整个人突然倒在了院子门口。

　　水英惊叫着赶上去扶起二虎，同闻声赶来的村里人扶二虎入屋。水英娘挣扎着滚下床，拉着二虎的手泣不成声。二虎在众人的呼喊声中醒过来，一眼看见号啕大哭的水英娘，他说，娘，我从四川回来了，我没事。水英娘说，我的好女婿啊！

　　这时，水英抹了抹眼泪，她缓缓的说，娘，你要挺住，我告诉你，他现在还不是你的女婿。

　　水英娘的眼睛睁大了。这闺女，怎说这伤人的话呢，你还是个人吗？

　　水英说，我把情况说出来吧，是时候了。水英眼帘低垂，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水灵，她说，其实二虎不在世了。说出这句话时，水英的泪水直泻出眼眶。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哪！水英娘直嚷。村里人全部鸦鹊无声。

　　水英说，结婚第一天，二虎就上工了。他说，众人忙救灾，他一人闲着，心里慌。我说，你去就去吧，谁知道，他一去就出问题了。在作业时，电线杆断了，二虎和另二个在杆上作业的人一齐掉下来，全牺牲了。

　　众人一齐望着眼前的假二虎，都震惊了。

　　水英继续说，二虎牺牲后，怕你受不住，我和大家都瞒着没有告诉你。过后就同赶来办后事的二虎弟弟回来看你了。二虎弟弟叫三虎，他长得同二虎一模一样，是双胞胎，你们认不出来。

　　水英娘哭道，你这傻闺女呀！村里人这时也跟着哭了。阿狗娘直捶胸膛。

　　水英拉起三虎，说，今天三虎从四川救灾回来，我宣布，我要嫁给三虎，大家不会见笑吧。

　　水英娘止了哭，大声说，你不嫁给三虎，娘可不认你这个女儿！

　　三虎给水英娘跪了下去，他说，娘！叫得大家心都碎了，脚都快站不住了。

　　水英娘摇摇脚步，竟灵便地走在大家面前，她严肃地大声宣布，我一定选个好日子，就定在奥运会举办那天吧，好好办婚事，让大家都来痛痛快快饮几杯！

　　    作者：宾业海     广西博白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