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送父亲

　　黄阔登

　　父亲是个乡间的木匠师傅，手艺不错，请的人家多，一年到头锯刨无闲。说起来，他好像也没啥大爱好，除了有时爱“喝几口”。

　　父亲喝酒，口口有声，不时发出雨后庄稼拔节般的声音，惬意而酣畅。在我记忆里，他喝的都是小店打来的散酒，图个便宜。

　　有一年，夏天傍晚，我在屋檐下看书。“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远远的，我就听到父亲的歌声。父亲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一高兴，就唱这首《打靶归来》。

　　父亲甩着工具包，唱着，摇晃着，走在乡间小道上。夕阳下，他长长的影子在庄稼地里活泼地扭动着。

　　母亲忙叫我，说：“喝多了！快跑去扶下，莫让你爸栽水田里喽。”

　　我飞快迎上前去。满脸红润的父亲却说，没得事，莫扶。我走在他身后，跟着他的步子，搞得我的脚步都“醉”了，也一步三晃起来。父亲瞧我这副模样，笑道：“你娃干啥？我喝酒都没醉……”说着，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我顺势将他扶住。

　　到家，父亲坐在屋前的大香樟树下，身子半倚着树，翘起个二朗腿，对着正剁猪草的母亲，碎碎念，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陶醉，说：“香得很哟……好酒哇，嘿嘿，今天喝了好酒！”母亲揶揄道，瞧你美的哇，没出息的样子，八辈子没喝过酒哟。父亲眯缝着眼，说，你懂啥嘛。平时话不多的父亲，那天的话匣子却老关不上。

　　原来，父亲是到城里一家当干部的远房亲戚家干木活，人家请他喝了好酒。

　　    父亲那次絮絮叨叨半天，过后，也就不提了。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生活费、学费高，父亲就更劳累了，每天早出晚归，一滴汗水摔八瓣，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机会。每次周末回家，看着父亲的老酒柜摆着的那些廉价散酒，我的心就一阵疼。我心中暗暗发誓，工作有钱了，一定让父亲喝上好酒。

　　    中学毕业后，我参军了，不久，又到军校学习。军校毕业后，我第一次休假，就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带回家。

　　父亲在村口接我，一看到穿着笔挺军装的儿子，脸上立马堆满了骄傲的笑容，连走路都背起手来。

　　回到家，父亲接过酒，眼里顿时浮出异样的光彩，我分明从父亲眼里看出了惊喜，他嘴里却说：“你买这个干啥？有了工资不能乱花嘛。”话虽这样说，却左看右看，半天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酒。

　　吃晚饭时，父亲看着精美的酒瓶，抚摸着，犹豫着，久久不忍开瓶。我打开酒瓶，为父亲倒上满满一杯，顿时满桌酒香四溢，连从来不喝酒的母亲都赞道：“这酒真香!”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要把飘在空气中的酒香也要吸个尽。

　　我为自己倒上一杯，敬了父亲，只见他端起酒杯，小心地咂了一口，轻轻地动了动喉结，眯起眼睛，又抿抿嘴，看得出，有一种久违的快感在父亲的脸上激荡。

　　父亲品了几口，我起身想给他的杯子重新满上，父亲忙捂住酒杯，说先放到先放到，莫慌莫慌，好酒要慢慢喝。可能是父亲动作过猛，有几滴酒从杯中溅到他手指上，父亲忙用舌头舔了回去……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心头五味杂陈，心想，得好好工作，要年年为辛苦半辈子的父亲孝敬好酒。

　　父亲有酒从不独喝，常会邀来几个老友共饮。酒桌上，父亲热情地将每个酒杯都斟得满满的。老叔们夸酒好，父亲抿口酒，眯缝着眼睛，说，当然喽，当然喽。他的脸上开了红花，劝酒的声音更加底气十足，“喝！喝！”  

　　有时，母亲嗔怪父亲道：“儿子孝敬你好酒，你倒好，自己没喝几杯，都想着‘孝敬’别人了。”父亲只是咧着嘴笑，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说：“人多酒越香，你不懂。”“显摆”过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酒藏好，直到我快归队时才舍得拿出来。

　　有一年部队任务紧，我不能回家，我特意叫在驻地打工返乡的熟人为父亲带回几瓶好酒。大冬天的，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的父亲，晚上到村头的杂货铺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哆哆嗦嗦：“儿子啊，太费心了，太费心……”

　　在外多年，而我探亲回家提上几瓶好酒孝敬父亲的习惯，却从未改变。

　　    这次休假，我照例买了好酒送给父亲。他满心欢喜，逢熟人便说：“儿子给我提好酒回来了，上家去尝尝。”看着头发花白、背已微驼的父亲那副模样，十足像个得意的孩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快慰。

　　作者：黄阔登，湖北省武汉市江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