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妈妈聊聊过去的事情
文/曾良骏
妈妈,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学着爸爸的样子,学他背井离乡,学他像一直忙着耕地的牛,只管埋头往前走。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直到耕地普遍机械化,我才回过头来弄明白:我们经过多年战乱,想要昂首挺胸行走于弱肉强食的世界,忍饥挨饿在所难免。
你说:“吃完这只烤红薯,我的小刺头儿就能长大了”,但我没有吃完,剩下的,你和姐姐吃吧。我在你怀中,抱着温暖和幸福睡着了。我更愿相信你说的:“我的小刺头儿乖,等睡着了,就不饿了”。这是真的。我看见爸爸给我们带回好多红薯;看见妈妈穿着崭新的衣裳,美得像一朵花一样。
你说:我那么小,小得像你春天里的一粒种子。可是爸爸的雪山很大,每天天不亮,他给我穿好衣裳就到山上去了,天黑才回来。我最多只敢在工棚附近玩耍。但这并不是我想离开爸爸的原因,原因是他那里没有春天,积雪终年不化。只有上河村,只有你才有我春天的阳光和土壤。好多次,我看见一群一群的小猴子跟着它们的爸爸妈妈在树上跳来跳去,我不敢靠近它们,小文革哥哥也不敢。他只敢远远地匍匐在青草上,把一截树枝当作枪,像电影里的解放军一样跟猴子们打仗。小文革哥哥不小了,秋天就可以回家上学了,都会问炊事员要几张莲花白叶子,学着他妈妈淹泡菜了,那味道和你淹的一样。他还知道背朝夕阳,眼睛就能望见家的方向。可是我多么害怕再望见黑压压的天边,那一道道闪电像是非要把天撕烂。妈妈,你就在天边。我不知道雷公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他是帮天空还是帮闪电?我只知道它炸响的每一声,都像要把我的心炸碎。可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央求雷公转告你:“躲在家里,不要出门”。
我哪里知道,再大的风雨,你都不能一直躲在家里,因为人和牲畜都要吃东西。这不像如今的我们,只要在手机上点击一下就有人送来。那时的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特别是涪江河涨特大洪水那一年。那天下午和接下来的风雨之夜,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那时土地刚包产到户,包谷已成熟。整个上河村忙得鸡飞狗跳。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已经长大,长成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像爸爸一样。于是我咬紧牙冠,感觉我的神情比我的脚步还坚定。是的,我一边在后面帮你推板车一边想起了爸爸。我想他此刻会不会像我那年一样楸着一颗心,望着黑压压的天边,望着闪电把天空撕烂,望着暴风雨从撕烂的天空倾泻而下,他会不会像我们一样模糊了双眼?只是我们是被雨水,而他是被泪水。我想他会不会像我那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宁愿让雷公一声声在心头痛击,也不愿望漏落了一瞬间。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想爸爸,而我就是这样,在爸爸身边时,想你,在你身边时,想爸爸。
其实,我们那个下午艰苦的努力都付与了洪水,因为最后每家每户都不得不敞开大门,看着洪水带走包谷,带走猪,牛。这是刘队长一生中下达给上河村的最后一道命令。
夜深了,但暴雨不知疲倦。刘队长隔不多久又放开嗓子,上一路,下一路的喊: “水淹幺妹荡了——”
这没什么,年年杨家渡村的杨柳浩的水一涌过来,幺妹就会像见到了远道而来的心上人一样,闭上她幺妹荡一样清澈的眼睛,让浑浊的洪水漫上她隆起的小腹,漫上她能言善辩的小嘴,漫过头顶,一声不吭。而水退之后,幺妹的故事又会草一样扬起头来。年年都这样,比幺妹还倔强。
“ 水淹摇金土咯——,各家各户带上贵重物品,跟着王昆走哦,县上说,这次的大水百年不遇——”
“水穿青冈浩啦——,每家每户只准留一个看家,后河沟也穿了,不能过了。没走的跟着刘老三走,不要乱窜哦——”
可惜这比雷声还洪亮的声音在那晚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这个四十刚出头的共产党干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拿着电筒,一直在闪电雷鸣,暴风骤雨中奔走,探寻,通报汛情,沉着地指挥,安排群众转移。他不是被洪水带走的,以他的水性,再大的风浪都奈何不了他。谁也想不到他平常无需正视就能过去的沟沟坎坎,居然被洪水冲击,洗捞得那么深,那么深!还用没膝的洪水和平顺的河沙掩藏起它的血盆大口,把他活生生吞进了肚子里。我一直不喜欢这样的说法,我更愿说他是土地孝顺的儿子,土地想他了,需要他了,所以他要回去。但这次洪水中,第二个遇难的孙大爷就不一样了。
你告诉我们:当时刘队长他们软说硬说,孙大爷就是不走。他说他有属于他家的土地,有为国捐躯的儿子,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如果能这样轰轰烈烈地面见列祖列宗,面见英雄的儿子,脸上很有光彩。但我想,大家都可能怀着一丝侥幸,谁知道这水涨到何时何地呢?毕竟没有当今的科技。否则,刘队长不会罢休的。
我非常喜爱孙大爷,老是缠着他讲他大儿子在战斗中光荣牺牲的情景,尽管每次讲的都不大一样,但我都深信不疑,并感动到泪流满面。他二儿子被国军抓了壮丁,有人说还活着,在台湾,但没有证据。他小儿子读了几年书,解放了,有了自己的土地,他说这土地是他大儿子拿命换来的,得让小儿子去保卫。他小儿子抗美援朝后一直没回来,只有信寄回,但没留地址,只说是在一个没人烟的地方执行绝密任务,还说是毛主席亲自命令的。那还了得!他每天心里都美滋滋的,精神抖擞。只是没过两年,就再也没来信了。然后,每年生日和春节,刘队长都会带着县里的干部来看望他,给他很多礼物,还有“光荣之家”,“烈属之家”之类的奖状,他成了上河村响当当的五保户。只是他七十多的人,眼睛,腿脚都不那么听使唤了。你告诉我们说,那天,他平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一脸安详。中午时分,传来他一阵爽朗的笑声,仿佛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是的,他太想自己的亲人了,他是真的愿意睡在汹涌的波涛上去见他们,他认为这比满堂后人在法师的吹吹打打中哭哭啼啼,烧钱化纸风光得多。但所有在屋顶上,大树上,木筏上的留守村民却让上河村,用一片凄惨的哭声送走了这个有三个儿子的孤寡老人,送走了饥饿,疲累,揪心,恐惧的一分,一秒。
洪水大摇大摆在我们的马路上奔涌,在我们的院子,家里闲逛,差一点就到了你所在的屋脊。黄昏时水位开始下降,乡亲们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了心里。其实,悬着一颗心的还有更多人,站满了河岸。留在河岸上等天明,等水退的人也不止我一个。那夜的天空被雨水清洗得异常干净,只有月亮孤独的悬在天上,圆得让人难以相信,圆得让人伤心。
水未退尽我就犟着一定要回去,姐姐只好跟着。洪水肆虐后的土地满目狼藉,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以回家。我们带着满身满脸的稀泥见到你时,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你跪在稀泥里紧紧抱住我们,生怕一松手就被谁抢走了。七月的太阳把稀泥嗮得滚烫,阵阵热风把难以名状的复杂臭味儿扬了又扬。这不算什么。我们只管抱在一起痛哭。那一次,你狠狠地打了我们。这也不算什么,真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疼。
你带着我们跪在阳光下,望着天空作揖,磕头,感谢天,感谢地。你知道这片土地上现在到处都是危险,明明看上去很好走的路,走上去却滑得要命,而沟渠里奔涌着的洪水,随时都在等着人下去。更不用说那些看上去很漂亮的泥沼,沙地。
而我们不知道。
妈妈,我的耳濡目染告诉我的,我不但记得,我还要告诉我的后代子孙:你们那代人,不,我们历代的先人都是好样的。原谅我没有什么词语来赞美或形容你们的坚韧,简单和平凡,我怕它们没有足够的血肉。
妈妈,虽然你身体还硬朗着,但你也快到孙大爷离去时的年龄了,我也已经是两鬓泛白,满脸沧桑。不好再作你怀里的小刺头儿了。那我就作你的小金鱼吧。它们会喜欢听你讲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更远的先人的事迹;它们会陪你回忆这些年,我们这个家走过来的风风雨雨;它们不再去遥远的大江大河里翻浪,只在你小小的鱼缸里游来游去,让你在家时,会因忙碌而快乐着,在外时,会因牵挂而快乐着。
2019.4
曾良骏,重庆市潼南区人。文学爱好者。客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