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医院离我家的距离虽然不到300米,可当我获知住院的信息时,您已在病床上躺了3天了。年过古稀的您,从数十公里外的区县来医院体检,脑萎缩、血压高、血糖高、妇科病,不一而足的病疾,不得不入院治疗。
那天傍晚,我刚参加完同事的婚礼,便接到父亲打来电话:“我悄悄背着你姨给你打的电话,就是觉得这件事再不告诉就不好了。你姨的手术昨天上午做的,她3个子女轮流在医院护理,可是你还蒙在鼓里……”我虽然明白究竟,可内疚与怨气一鼓脑儿撒向父亲:“爸,姨生病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为只是咳嗽感冒什么的?!”委屈的父亲吱唔道:“这……不能怪我……你不是不知道你姨的脾气,谁能倔得过她?她说……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谁没……谁没个三病两痛……”您的心思我明白,可难免不往“继子终是继子”层面上琢磨。
23年前,父亲偕您走入了婚姻生活。自从我认识您那天起,您便固执地让我只称您姨,说是大众通俗的称呼,既不影响彼此的关系,也让大家轻松和舒坦。您退休前是一级领导干部,为人处事相当把稳,自然待我不薄。譬如,知道我好两口醇液,每每知道我要回来,便提早偷偷灌满10斤装的酒瓶,还泡上了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药材。此举遭到父亲数落时,您半是嬉笑半是吼声:“红儿是你的儿子,难到就不是我的儿子?”
我与您的4个子女,成家立业各居东西。到了年三十这一天,平日里不找子女麻烦的老俩口要求“儿孙一个都不能少”,这也是您一年里唯一的要求。一次,父亲曾在电话说漏了嘴,我方知那次父亲上楼梯扭伤了脚,60多岁的您愣是背着父亲到了几里外的医院。父亲埋怨我:“跟你说有何用?等你回来送我去医院,我还不早成了尸体!?”此后,我隔三差五给家里打电话,可当您接到电话,除了嘘寒问暖,还不时地悄悄说:“没钱吱一声,我给你打过去。”这让我每次再打电话时犹豫不决,特别是下岗的那些年,更怕您从我的口气中,探听到一丝一绺的失落来。
彼时,见我拎着大包小袋地走进病室时,您硬是欲撑起身来,却被挂吊瓶的护士拦住:“大娘,动了那么大的手术才几个小时,不好好静卧,伤口裂开就麻烦了。”我忙跑上前去,把您按回床上。
“病来如山倒”的您,貌似一夜老了二十岁,额角零乱的银发,双眼血丝有如一张偌大的红网,脸色让人揪心的苍白,似乎向我述说着肝肠寸断的细节……您的唇努力地翕动了一下,终没能挤出一颗字来。毋庸置疑,病魔的摧残和手术后的疼痛,让您不知损耗了多少精力和体力。
您的眼光虽呆滞,但不失欲言又止的意味,我从中读出嗔怪老伴的私语来——被您眼神“批评”的父亲把我拽出病室,说:“你来看看就是了,一会儿还是回去的好,我们请了两个名护工,能照顾的过来。”也许,我憋了好久怨气终于找到撒野的地界。我几乎跳起来般,以鲜有的高分贝吼:“爸,你咋就越活越糊涂呢?我知道你们请10个护工都不多,可再怎么我也是她的准儿子不是?!”父亲缄默了。他左右都难。
这时,护士来取您的体温计时笑眯眯地问我:“你是大娘的儿子吧?”我使劲地点头。护士又问:“我还是第一次见您——大娘的4个儿女我都认识,手术前一个个哭天抹泪的……”我的鼻腔涌动着一股酸液,忙以善意的谎言回应:“我在外地工作……工作走不开……今儿才脱身……”护士看了看温度计,然后职业性地甩了甩,说:“还是大娘福气好,有这么多孝顺的儿女,哪像我们这一代,就一独子……对了,你在家排行老几?”护士又说:“你在家里最受老人的宠吧?老人刚下手术台时,痛得直喘粗气,而且病人前三天都这样。可你来了一下午,她还真也再没呻唤一声……”我知道我的眼眶将要淌出什么来,我更清楚此刻喉哽得说不出话,唯一的选择,只能快速地逃出病室。
傍晚,父亲端来煲好的鸡汤,我执拗喂您。我一只手端汤碗,另一只将吸管递在您嘴前,躬着的身子有些别扭,但还是尽量让您吸食得舒服,可您想自食其力,我坚决地摆了摆头。接着,您似乎不见喘气吸食,不待我说“慢点”时,碗见了底。我心知肚明,您分明就是想少难为我几秒钟。
夜阑人静。我很认真地对您说:“姨,你要是痛就吭出来吧。”您眨眼摇头,努力地闭着眼睛,但我相信您并没有睡意。除了身体的疼痛外,另一种痛是“拖累我”的内疚,这挥之不去的“继子情结”,怎能让您安然入睡?
也许,我还真只有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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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钟志红
通联 614000 四川省乐山市肖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