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属于我们俩的旅行
从容
那年春节前的旅游淡季,想来是贪图便宜的团队价,我没有经任何人同意,就预定下了前往云南的行程。之所以不事先征求意见,是缘于对我妈的了如指掌。果然,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妈妈高兴得只差没原地蹦起来。
在时隔近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妈妈的脚步已踏过美国、欧洲、迪拜等更远更高大上的目的地之后,她依然念念不忘那一场只属于我们俩的旅行。她逢人就说,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那次和我女儿去云南玩啦。她逢我便说,这辈子能和你一起单独旅游过,享受你最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真是比谁都福气。
我照例微笑,成全她的陶醉。但总疑惑我和她的感受之巨大差异……
从和她下车进入机场那一刻起,我便不受控制地开启了易怒模式。机场路原本就是快停快行不容久留,偏她老人家一步三回头地和我那担任司机的老公“依依惜别”,以致退让不及绊倒在行李箱上,把我带倒两人摔了个大马趴。可怜老公被裹挟在滚滚车流中远去,停不得救不得,只能在电话里长吁短叹。而我在之后几天的行程中也落下了心病—— 一见有团友朝我们瞟过来,就琢磨他们是不是瞧见了我们娘俩在机场门口的“精彩”一幕。
妈妈却毫不在意,拿出她自来熟的天赋,半小时内就和团友们相识相熟甚至还和好几人互留了电话,约定以后去彼此的城市玩。我在假寐中听她夸我并心安理得接受他们对我的恭维,真是恨不能钻到汽车底下去。她最得意的是别人猜小了我的年龄——当公布我实际年龄的谜底时,那眸子里闪出的光简直就要晃瞎我的眼。终于只剩我俩时,我恶狠狠给她上了一堂真实人性的现场课,她半听不听王顾左右,直到我说出一两句狠话并加快步伐,她才明白事态严重,默默埋头跟紧我,如同一个生怕被丢下的孩子。
那些年的我真是高明得可以,自以为有了爸爸临行前那句“管好你妈”,就俨然有了控制她指责她的全部特权。看到她在春城街头甩掉厚衣服,由衷表达着对这座城市的喜爱;看到她在西双版纳的奇花异草间兴奋得迷失方向忘乎所以;看到她紧紧跟随导游一个景点不放一句介绍不拉……我只觉得她是多么不合年龄的幼稚,并因着这一认知而“宽容”起来,不但允许她尽情看尽情走,并满足她所到之处便留影的愿望。
她又一次次提出为我拍照。我多数拒绝,但遇上自己都淡定不了的美景时,便也忘了矜持走入镜头。妈妈很紧张,极力想为我拍出最完美的相片,但按下快门时那根食指总是要回弹一下,引起相机震动,相片自然是糊了。在我越提越高的嗓门中,她总算涨红脸管住了食指,但这回凝视镜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我的笑容彻底僵掉肌肉抽搐,简直是愤怒地夺过相机扭身就走。她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絮絮地表达着只有自己听得清的歉意。
那一次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这极端的暴怒中,以致我模糊了之后关于拍照的记忆。但很多年后当我整理存照,惊叹于云南那批相片的美丽时,悚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些相片是谁帮我留下的?团友们固然友好,但都是各自为营,绝不可能做我的御用摄影师。问妈妈,她得意后迅即闪过一丝頳颜,问我是否忘了当年她留在相机里的一批莫名其妙的静物照,是她趁我不注意时端着相机练取景、练按快门。
至于旅行途中的抢拎行李、吃饭时的推推让让、风景区为了买旅游纪念品的各种大小争执,贯穿于我们整整七天的旅行,每一次都是以我的义正辞严和妈妈的委屈退让告终。她跟在负重前行又怒气冲冲的我后面,心里的沉重胜过手上的行李;她勉强吃下我逼着她吃的自以为好吃又营养的食物,眼神里尽是如鲠在喉的为难;她一次次艰难地放下我认为买回去只会招人嫌的小玩意儿,离开时那无限割舍而可怜的一瞥;她慑于我的脸色而不得不像“地主老财”那样坐上上山的滑杆,而事后说比自己上山还感觉累和不安……
如今的妈妈,已失却了出外旅游的脚力,曾心心念念盼着再和我有一次两人旅行的她,在我年复一年的忙碌和延宕后,有一天终于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让我奇怪的是,时光仿佛在她的记忆里安下了一面筛子,让她神奇地筛去所有不愉快不美好的细节,只留下最温柔也最幸福的沉淀。
这是时光予以妈妈的恩典,我竟然不知羞愧地暗暗庆幸了。
姓名:费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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