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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第二届{爱国孝亲征文}姐姐-孙文斌

来源:大字

  姐

  秀,不愿意家人叫她秀,喜欢家人喊她姐,打从八岁那年进了婆家门起,小姑子、小叔子还有男人拴,就喊她姐,这一喊就是几十年。

  秀命苦,秀七岁那年,爹得了那种没个治的痨病,把家里造得溜干净,一蹬腿死了,扔下病病歪歪的娘和她相依维命。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娘实在受不了苦难日子的折磨,娘在秀八岁那年冬,到井台打水,井台上溜溜滑,娘一不小心一头扎进了井里,活活地淹死了,扔下一个孤苦伶仃的秀。没爹没娘的秀就成了孤儿,东家蹭一顿西家讨一口,秀无依无靠。日子长了,叔叔烦,舅舅厌,谁都不收留秀。秀就成了累赘。正好婆家需要人做帮手,秀就被舅舅领着到了婆家。

  秀到婆家的时候,婆婆正坐月子,生小姑子杏,那时小叔子青只有两岁,男人拴也才四岁,正是淘得没边没沿的时节。

  公婆精明着哩,能算计到骨头里,这个童养媳养得过,公公在地里干活,照顾不了家,婆婆生孩子管不了家,没个帮手哪行,八岁的秀进了婆家以后,什么活都得干,洗衣做饭,喂鸡喂猪,看孩子扫院子,缝衣缝被,天天忙个脚打后脑勺。苦点累点,秀不怕,怕就怕小叔子青和男人拴太淘太闹,动不动就跑个无影无踪,秀就得四处去找,回来晚了婆婆的脸就好难看,害得秀时常挨婆婆的骂,激眼了就打,打得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站在一旁的男人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会撒谎,编的瞎话象真的一样,秀很怕男人拴说谎,只要他一说谎,一准会遭到婆婆劈头盖脸的打,婆婆下手真重,婆婆的力气真大,打人特上瘾,骂人特能骂,成天到晚的骂,也不觉得累。打常了骂惯了,秀就习以为常,开始的时候,婆婆打她,她还哭两声,可是哭也不管用,婆婆照打不误,后来就不哭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婆婆死命地打,婆婆就气不打一处来的骂:“这个败家货,骨头真硬,真筋打。”秀知道再哭再喊也没用,没人拉着没人管也没人疼,谁让秀没爹没娘了呢?

  那年八月十五,公公去镇里拉脚,顺便买回一包月饼想让家人尝尝鲜,男人拴趁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把那包月饼拿出去跑到山边上的瓜棚里,头吃个够,把那包月饼吃完了,才想起,回家一准爹饶不了,不敢回家,独自一人躲在大山里。秀在村子里找遍了,也没找到男人拴,一直找到天快亮了,仍不见 男人拴的影,秀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婆家,婆婆一看秀没找到男人拴,顿时大发雷霆,拎起烧火棍就没头没脑地往死里打,打得秀鼻口窜血,绞痛难忍,婆婆仍不解气,气急败坏地叫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还能干啥?给我痛快地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秀抹了一把泪,就往舅舅家跑,她想找舅舅诉诉苦,让舅舅收留她。秀跑到舅舅家时,舅舅正在院子里跟舅母有说有笑,一见秀来了,舅母把脸拉得好老长,怕是一宿也摸不到头,故意把院子里的鸡撵得飞来跑去,嘴里还怒气冲天地骂:“这帮不下蛋的鸡,留着有啥用,光吃食不下蛋,干脆杀了吃肉算了。”秀懂事早,她听明白了,舅母撵鸡骂鸡是假,撵她骂她是真。秀连屋也没进,捂着脸向叔叔家跑去。跑到叔叔家,婶婶更厉害,还没等秀走进大院子里,婶婶便把拴在门口的大黄狗放了出来,吓得秀妈呀妈呀跑,秀明白,那是婶婶故意放狗出来撵她走。秀跑到爹娘的坟上好一阵子哭,哭得好伤心,身子一拱一拱的。

  秀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婆婆家,继续受苦受累受气。婆婆没有好脸色地骂道:“你咋不去死呀?”秀没有言语,继续干着她永远干不完的话计。看到男人拴正在炕上呼呼地睡,秀的心里才踏实些,不管怎么说,男人拴没丢,若是丢了的话,她在这个家也呆不下去。

  天还没亮,秀就起床了,得把院子扫一扫,把鸡鸭鹅狗放出来,把猪圈里的粪清出来。紧接着就得烧火做饭,等把饭菜做好了,一家人才起来,婆婆突然叫喊道:“你死哪里啦?拴尿炕了,赶紧把褥子拆下来,洗干净晾出去。”秀便乖乖地给男人拴穿上衣服,拆褥子。还没把褥子拆完,又听婆婆喊:“快点过来,青拉了一炕。”秀又赶紧上炕收拾。吃早饭了,秀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她却在外屋里干这个忙那个,等全家人都吃完了,便开始收拾桌子,把这些收拾完后,秀才趴在锅台上胡乱的吃上两口,就算完事。秀从来就没有跟公婆一个桌上吃过饭。吃过早饭,喂过鸡鸭鹅狗之后,男人拴和小叔子青就吵着闹着要出去玩。秀一手牵着男人拴一手抱着青出去玩,男人拴打小就有心眼,时不时地偷偷跑到人家的院子里偷黄瓜摘沙果,被主人发现后,找到婆家,婆婆便拿秀出气,骂秀真没用,骂秀窝囊废。后来,拴大了点,做这些事情便往秀的身上赖,婆婆便揪着秀的耳朵打,不解气就用脚踹,踹得秀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小叔子青长得壮,偏偏喜欢秀抱,一步不想走,放下就哭个不停,秀没有办法,只好抱,一抱就是大半天,胳膊麻得没有知觉,小叔子青就掉在地上,摔得哇哇直哭,头上还起了个大包。婆婆恼羞成怒,轮起大巴掌,就往秀的脸上打,恨恨地骂:“你这个小冤家,竟敢把孩子往地上摔,我看你是不想活啦?”秀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别的办法。

  男人拴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秀的日子更难了,男人拴怕是天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歪心眼子越来越多,常常把秀刚烙好的饼偷偷地藏在柴禾垛里,趁人不备之时,拿到外面吃个够。那些饼是秀给公公准备的午饭,公公下地干活,中午不回来得带饭。婆婆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痛没头没脑的毒打,硬说是秀偷吃了,秀解释说:“那几张饼,我根本没偷吃。”婆婆火了,愤怒地吐出:“你没偷吃,那饼长腿拉?”秀无法说得清,明知是男人拴搞得鬼,但却不敢说,若是说了的话,又得遭婆婆的打。

  天大黑了,拴和青跑累了,吃过晚饭后,便早早地睡了,小姑子在秀的怀里悠来哄去,也睡着了,这当儿,秀也不闲着,把鸡鸭撵回圈,又把柴禾抱回家,看样子天阴了,怕下雨。这个时候公公牵着牲口从地里回来了,秀赶紧给公公端菜端饭,又给公公烫上一壶酒,公公毛病不少,挺难侍候,一会说汤咸了,一会说菜淡了,婆婆也在一旁加纲,狠狠地惋了秀一眼说:“这个大冤种,真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干。”公公不满地说:“不是不会干,我看是她故意这么干,人不大鬼心眼子可不少。再不好好管教管教一准没好。”婆婆跟公公一唱一和,说:“就是就是,打不倒的媳妇柔不倒的面。”秀秀站在一旁还得递上一张笑脸,她不想让婆婆说她是大冤种,丧门星。这话真难听。

  秀最快乐的时候就是领着男人拴抱着小叔子青到外面的野地上玩,有山有水真好玩,那山真好看,有绿有红,那水真清,鱼儿在水里游都能看得到,她真想变成一条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自由自在。这个时候听不到婆婆的骂,也挨不到婆婆的打。秀就默默地想,若是天天都这样度过该多好啊,可是这样的光景实在是太短暂了,男人拴和小叔子青一会就玩累了玩够了,就吵着闹着回家转。回到家,秀又掉进了万恶的深渊,再也没有半点自由。

  男人拴该上学了,可拴跑野了根本不想上学,婆婆就让秀把男人拴送到学堂,秀把男人拴送到学堂的路上一点不轻松,一手拉着男人拴,一手牵着小叔子青,身上还背着小姑子杏,男人拴上学之后,秀多了好多活计,晚上等把家里的活干得差不多的时候,还得替男人拴写作业,写不完,得遭到先生的罚,秀不认识字也不会算数,婆婆就骂。没有办法,婆婆只好让秀背着小姑子杏带着小叔子青跟着男人拴一块听课,回来教男人拴算术认字。可是先生不干,说孩子太多吵得厉害,影响别的孩子学习。秀就苦苦哀求,先生总算是开了恩,破例让秀旁听,秀真灵,先生一教就会,回来后便教男人拴,可男人拴一点不听话,秀便耐着性子哄,给他扑蝴蝶,给他捉蜻蜓,还帮他编口哨,哄得男人拴团团转,男人拴连哄带劝才勉强跟上班。秀陪着男人拴上了两年学,认了不少字,也懂了不少事,秀就觉得上学真有意思,不光读书认字,还能懂很多,她这才知道天下有多大,天空有多高。秀出落成大姑娘了,长得秀秀气气,漂漂亮亮,胸脯子也开始鼓起来了,婆婆瞅她的眼神更是那个,生怕有什么闪失,便对公公说:“这个小冤家不能再让她跟拴一块上学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万一她懂的太多,将来咱家拴不住人家咋办?可就赔大了。“公公点点头说:“说得对,可不能让这个玩艺再撒野,等拴再大一大就让他们圆房。”婆婆紧着点点头。从那以后,婆婆便不让秀陪男人拴一块上学了,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家务。婆婆就象看贼似的把秀看管得死严,秀从来就没有独自一人出过门。男人拴真不成气候,独自一人上学,没念上一年就不念了,还说:“在家玩多有意思呀?上学先生骂同学打太受气。”秀暗暗地想,男人拴都被公婆惯坏了,一身的臭毛病,一人在外面,不受气不挨打那才怪了呐。但她不敢说出口,若是说的话,一准会遭来婆婆的一顿臭骂。婆婆太护犊子啦。

  男人拴不上学了也不能在家当二流子呀,婆婆便让秀带着男人拴干,干家务活,干地里活,男人拴根什么活都不愿意干,你让他撵鸡,他赶鸭,你让他去东,他去西,气得秀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男人拴经常调理秀,那回到荒草甸子里割草,准备秋后苫房子,男人拴割了几捆就耍开了熊,任凭秀磨破了嘴也没用。秀只好自己在割,也不知道男人拴从哪弄条死蛇,偷偷地放在了秀的脖子上,吓得秀妈呀妈呀乱叫,这当儿,男人拴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好开心。

  秀做好午饭让男人拴给正在地里干活的公公送去,还带去了一壶水,这个不是东西的拴,把水喝进了肚里竟往壶里尿了一泡尿,气得公公吹胡子瞪眼,男人拴还反咬一口说:“这是姐尿的,我都看见了。”她不敢说是男人拴干的,若是这样的话,更坏了,公婆一起上,不扒她一屋皮也弄她一身青。秀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好咽下这口恶气。谁让秀命不好,摊上这号的男人?秀想挣扎,换一种活法,但却根本无力摆脱现状。继续受苦受难,继续当牛做马。

  秀有的时候还能想得开,不管咋说,在婆家还能吃上饭,还能有屋住,比过去没吃没喝没住强多了。还有,跟着男人拴一起上学,认了好些字,还能算眼前的账,懂得不少事理。若是在叔家还是在舅家,根本做不到。想想这些,秀不再嫉恨婆婆一家人,还怀有几分感恩之情。秀心里最高兴的是,男人拴还有小叔子青以及小姑子杏全都管她叫姐,姐长姐短的,叫得她心里热热的,暖暖的,再苦再累也觉得值,秀常常想,当姐的就得多吃苦多干活多受罪。她生怕男人拴和小叔子小姑子在外面受气受罪,若是发现他们受人欺负了,秀就象是个老抱子一样,全力地去护着。那回男人拴被几个半大小子骑在身上撕来打去,秀看到后,猛虎下山般地冲了过去,将那几个小子打倒在地,怒气冲天地教训道:“谁要再敢欺负我弟,我非要你们好看的。”那几个小子哭哭咧咧回家告状,几个大老娘们儿联合起来找秀算账,秀独自一人跟那几个娘们打得昏天暗地,秀的头发被人家拽下来好绺,脸上也被挠成一朵花,但秀依然玩命般地跟那几个不讲理的娘们抗争着。末了那几个娘们儿到底服软了,说:“这小童养媳真不好惹,以后得躲她远一点儿。”叫秀这么一弄,男人拴和小叔子青还有小姑子杏,再也不受气了,谁都怵他们三分,不是怕他们而是怕秀。秀原以为免不了婆婆的一顿打,却未料到,婆婆满脸堆着笑,说:“秀,真是我的好儿媳,往后就照这样干。把咱们这个家顶起来。”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兴奋,打从八岁来到婆婆家,还第一次被婆婆夸奖过。秀就觉得今后的日子更有奔头了。

  公婆张罗着给他们圆房,说是拴也不小了,都快十六了,秀也二十了,再不圆房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大孙子。秀终于看到了公婆的笑脸,公公买了一抱贴墙纸把屋子好个糊,让人看了好敞亮。公婆说是的实话,村里象秀这样大的女人,都当上了孩子的娘。令秀感到欣喜的是,怕是男人拴长大了,也懂事多了,再也不欺负秀,只是叫姐的时候有些脸红,秀心里挺高兴,男人拴怕是明白了,他们过些日子就会成夫妻,叫姐有些说不出口,叫媳妇才对。小叔子青和小姑子还是老样子,依然叫秀姐,叫得挺亲切,叫得挺自然。秀惊喜地发现,男人拴身上有一股味,是男人特有的味,她很爱闻,总得闻不够。男人拴真有劲儿,清猪圈,一锹一锹地往外扬,三下五除二就把猪圈清得干干净净,不象秀,得清半头午。男人拴两天就能打一车柴,男人拴锄起地来就象猛虎一般,飞快飞快。秀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好日子在后头呢。

  秀做梦也没有想到,男人拴说没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道男人拴到底跑到哪里了。

  男人拴是在给婆婆到镇里买药的时候失踪的,也许是操劳过度,筹备拴与秀圆房的事儿给累着了,婆婆腰疼得厉害,直不起来腰。男人拴揣上两吊子钱就往镇里跑,给婆婆买治腰疼的药。秀也要跟着去,男人拴却说:“我跑得快,你跟不上,别误事儿。”说完一溜烟地往镇里跑去,男人拴走后,秀的心里就跳个不停,秀知道这时节不太平,兵荒马乱,两军交战正打得厉害,死伤不少人。男人拴千万别出现个意外。秀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根本没心事做这干那,婆婆喊了好一阵子,秀才回过神来,秀给婆婆倒碗水,不无担心地说:“娘,我心里发毛,拴别出点事儿。”婆婆不满地瞪她一眼:“闭上你的乌鸦嘴,大白天的还能出什么事儿?”可秀的心里仍担心,直到天大黑了,也不见男人拴回来,秀坐立不安,披着衣裳就要出去找拴,公公抽了一口大旱烟,挺能稳住架,说:“这半大小子还能出啥事儿,或许老毛病又犯了,拿着钱下馆子去了。”秀想想也是,以前男人拴也干过这事儿,让他到镇里买这买那,不是说钱丢了就是说下馆子了。秀有些恨铁不成钢,男人拴虽说那些臭毛病改了许多,但偶尔还是犯。好在男人拴子还小,若是大的话,染上抽染上嫖染上赌,那可就麻烦了,这日子没个过。秀的心里直烙饼,呆呆坐在炕沿边上一宿没合眼,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拴早点回来。天大亮了,也不见男人拴回来,秀实在急得受不了,就要跟公公一起出去找,这个时候公公也有些发毛,便跟着秀急匆匆地往镇里赶,镇子不太大,就那么一条街,把所有铺子馆子找个遍,谁都说没有看见男人拴,打听了好些人,人家说,昨天上午来过一帮兵,见东西就抢,见男人就抓,是不是男人拴被人抓走了?秀心里暗暗地想。秀就要去找,公公一把拉住秀:“你这不是找死吗?那帮兵啥事不干,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去找,还有个好?”秀被公公拉回家。秀回到家哭得比婆婆还厉害,说:“拴是我的命,没有他,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一家人都愁得不得了。公公也没心思下地干活,把家里的马好个喂,要骑着马去找男人拴。秀赶紧给公公准备干粮,还给公公带壶酒,婆婆叮嘱说:“孩子他爹,若是找不到赶紧回来,你若是出个意外,咱们家还有个过呀?”公公点点头,骑上马就上路了。望着公公远去的背景,秀眼圈红了,心里突突地跳。这当儿小叔子青也不闹了,小姑子杏也不叫了,全都懂事多了。婆婆那张骂起没完没了的嘴,也贴了封条,呆愣愣地坐在炕上一声不吱。一家人心里全都空唠唠的。公公走后,秀就盼着公公早点把男人拴找回来,她还甚至梦想着等把男人拴找回来后,圆房那情景,男人拴怎么称呼她?是叫她姐姐还是喊她媳妇?婆婆已把圆房的衣裳都给她准备好了,是件大红袄,长这么大秀怕是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的衣裳,她真盼望着早点穿上那件大红袄。秀有点后悔,当时不听男人拴的话就好了,硬跟着男人拴一起到镇里买药,或许男人拴就不会丢,就不会出现意外。秀悔青了肠子。秀和婆婆长吁短叹,成天成宿地望着院子,只要有狗叫声就抬头望望,家里那只老黑狗也不知道咋的啦,动不动就叫个不停,气得小叔子青拿着棍子没命地打。秀有些不忍心,对小叔子青说:“别打了,或许这条老黑狗想你哥啦。”小叔子青眼泪就流了出来,秀的眼泪也流成了线,一串一串。

  公公去找男人拴那四天,一家人谁都没心思吃饭,都在眼巴巴地望。公公总算是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身上还有好几个枪眼,公公骑的那匹枣红马不见了。公公是被好心人用手推车给推回来的,说是公公在找男人拴的时候遇上了一伙逃窜的败军,要抢公公骑的那匹马,公公舍不得跟人家争来抢去,那伙败军激眼了就开了枪,把公公打死了。这真是祸不单行,男人拴没找回来,还搭上了公公。往后这个家可怎么过呀?婆婆听后当场就昏了过去,秀哭得死去活来。是啊,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男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秀和婆婆含着泪把公公发送走了,秀抹了一把泪说:“不行,我得继续去找拴。”婆婆死活不让她去,用乞求的声音对她说:“秀啊,娘求你了,千万别去找了,找也找不到,这个家以后全靠你了,你得挺起这个大梁。”秀哭得山呼海啸,哭得惊天动地,谁劝都不管用,直到眼泪流干了才算止住。婆婆哪能承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天天泪流不止,夜夜喘个不停,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家外全靠秀一个人支撑着,小叔子青和小姑子杏还小,正是上学的时候,这两个孩子挺懂事儿,不想上,想帮帮秀,秀用那种威严的口气对他们说:“以后这个家就是我做主了,你们尽管地上,好好地上,念不好我可不饶。”上过两年学的秀深知上学的好处,从来不让小叔子小姑子分心,秀更忙了,家里地里两头忙,忙得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大夏天里,她一个人顶着火足的太阳去铲地。下雨了,她顶着雨水去补苗,一年四季不闲着。秀苦苦地支撑着我个家。过去对秀非打即骂的婆婆也态度好了许多,时不时地说:“秀,真对不住,以前娘对你太狠了。”秀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娘,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拴不在,我就是你的姑娘,亲姑娘。”婆婆搂着秀哭个山响,秀也哭得好动情,身子骨直颤抖。婆婆的身子骨越来越差,看来挺不了多久了,秀花了大钱请来大夫看,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大夫摇摇头,无力地对秀说:“恐怕挺不了多长日子了,赶紧准备后事吧。”怕是婆婆也知道自己活不长,那日晚特意跟秀唠了大半宿,动情地说:“秀,来到我们家十二年了,你没穿一件好衣裳,没吃一口好东西,天天累死累活地干,还时常挨打受骂,我真的太对不住你。往后青和杏就交给你了,这个家只要你在,我就能闭上眼了。”秀含泪说:“娘,你放心吧,我哪也不走,活是这家的人,死是这家的鬼。”婆婆含笑离开了人世间。秀比青和杏哭得还厉害,秀把婆婆过去打她骂她虐待她的事儿全忘个一干二净,还不时念叨婆婆这好那好,就连左邻右舍也不理解,都说,这个秀真就让人弄不懂,婆婆活着的时候对她这么狠,可死了后还直说婆婆的好。

  终于盼到解放了,天晴了,家里分了好多地还有牲口,秀高兴得手舞足蹈,领着小叔子青和小姑子杏干得热火朝天,把庄稼侍弄得油光闪亮,望着丰收在望的庄稼,秀笑得格外的灿烂。小叔子青初中毕业那年,正好一家机械厂来村里招工,青有些活心,但一看秀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就有些不忍心,他这一走,家里的活又全压在了秀的身上,秀挺懂人心,主动对小叔子青说:“青,这个机会太难得,当工人多好啊,更何况你还有文化将来肯定有出息。别担心,家里还有姐呐。”小叔子哭着叫喊道:“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小叔子如愿地当上了机械厂的工人。

  天下太平了,不再打仗了,村子里一下子回来好多年轻人,有复原的解放军,也有被咱们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被政府教育教育之后放回来的。还有一些外出讨荒避难重新返回来的。这些人大都没成家立业,可回到村里后,成家立业却成为大难题,村里的人早婚,差不多的姑娘十六、七就得嫁人,男的多女的少,秀就成了这些人的重点进攻目标,可秀死活不肯嫁,还说:“我男人拴现在还没有准信,我进了拴的门,就是拴家的人,你们别费这个没用的心思了。”那些光棍们直摇头,都说,这个秀真是的,冻死不下驴。

  村里有个二赖子,没少干踹寡妇门的勾当,望着水水灵灵的秀,便起了歹意。那日晚趁着夜色,偷偷地跳进秀的院子里想占秀的便宜。秀听到狗叫声,拎着大洋插子出去看看,一见二赖子跳了进来,二话没说,拎起大洋插子就往身上打,二赖子一看不好,抱头就跑,往杖子上爬,秀抓住机会一插子就插在了二赖子的屁股上,生生扎了好几个洞,二赖子不顾疼痛没命地跑,流下一溜血滴。打那以后,村里那些爱吃腥的男人们再也不敢打秀的主意。谁都知道秀刚烈,不好惹。

  小叔子青找对象了,那姑娘是他们一个厂的,长得挺俊俏,特意领回来让秀看,秀高兴得不得了,好吃好喝好招待,打发得青和女朋友乐乐呵呵。小叔子青结婚时,秀张罗得好欢,把家里那点钱全都拿出来了,又是做铺盖又是买衣裳,给小叔子青的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人家都羡慕地说,这个秀真行,就是亲爹妈也操办不出这个样。小叔子的媳妇感动地说:“姐,你不光是青的亲姐,更是我的亲姐。永远的亲姐。”

  把小叔子的亲事办完之后,正在上卫校的杏说什么也不念了,杏知道给哥哥青操办完婚事,秀的手里根本没有钱了,没钱拿啥供她上学?秀坚决不干,用命令的口气对杏说:“杏,放心吧,姐有钱,供得起你。差半年就毕业,不念太可惜了。若是半途而废,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吗,对得起你哥吗?”说完,杏和秀搂在一起哭得好惨。杏到底没犟过秀,终于把卫校上完了。后来才知道,为了供她上学,秀竟被着家人,偷偷地跑到城里卖过血。杏心疼,流着泪说:“姐,你咋这样呢?卖血伤身体。”秀满不在乎地说:“别担心,姐的身格好,抽点血没事儿。”秀说得挺轻松。杏上完卫校就分到县医院当医生,整天穿着白大褂,精神着哩,秀比杏还牛,动不动就在村里人显屁一番:“瞧瞧俺家的杏多出息,当上医生了,那医院我去过,真带劲儿,是楼房,比咱们的牛心山还高。”眼气得村里人直咂嘴。村里人打心里佩服,这个秀真行,把小叔子小姑子都摆出息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能耐了。后来杏也成家了,杏的男人也在医院当医生,对杏挺好。杏和青都想接秀进城,可秀死活不干,说是住在爹娘留下的房子里心里踏实,再说了,万一男人拴若是回来找不着家里人,该多伤心,弄得杏和青好一阵子流泪。既然秀不肯进城就在村里待着吧,逢年过节也有个人给爹娘烧烧纸上上坟,别让逝去的亲人寂寞了。秀时刻想着男人拴,她觉得男人拴不管在哪里,肯定也想着她,每到年节的时候,秀总是拿着婆婆给她买的那个件红袄看起没头没脑,眼前就呈现出男人拴的模样,不知怎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秀竟把男人拴过去做的那些坏事恶事儿全都忘个一干二净,脑子里全都装着男人拴的好,男人拴其实还是挺不错个人,男人拴喊她姐的时候,甜甜的脆脆的,让她总也听不够,让她觉得再苦再累心也甜。秀每每做点好吃的总是多盛一碗,那是特意给男人拴的,秀知道男人拴爱吃肉,总也吃不够,秀做肉的时候,把肉全都挑出来,盛在碗里,放在对面,有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说:“拴,姐知道你爱吃肉,姐给你做肉了,你吃吧。”秀一直挂念着男人拴,男人拴不会照顾自己,秀生怕男人拴冷了热了不知道换衣服。她真的好担心,不在男人拴的身边,谁来照顾男人拴?假如男人拴又找了个女人,能对男人拴好?能象她那样照顾得那么周到吗?秀不敢想下去。每年的八月十五,秀总是买好几包月饼,夜深人静的时候,秀就独自对男人拴说:“拴,可尽吃吧,管够,别再跑到山里头躲着吃,就在家吃,我看着你吃,不够,姐再给你买。”秀好后悔,那回把男人拴带到野地里玩,男人拴不听话,非要骑她的脖梗,秀不肯,还掐了他屁股两下,把男人拴的屁股都掐红了,男人拴就哭个没头没脑,害得男人拴连炕沿都不敢坐。秀有时也在想,这些年,男人拴不会恨她吧?若是恨她的话,哪怕是打她两下,她都愿意。

  秀特爱回忆男人拴做的那些挺有意思的事儿,男人拴的手真巧,编的蝈蝈笼子特漂亮,把蝈蝈笼子挂在门边上,秀就欢快了许多,一边听蝈蝈叫,一边看着活,就不觉得累。

  那年冬,男人拴跟着秀拉着爬犁上山打柴,在大山林子里发现一只野兔,男人拴真聪明,赶紧把鞋带解下来,做成套,拴在一棵小树上,慢慢地赶兔子进套,那只小兔真就钻进了套,男人拴把棉袄一脱猛地扑上去,把那只野兔活生生地抓住了。回到家,秀做了一盆兔子肉,一家人吃得满嘴冒油。现在想想,秀还能闻到野兔肉的香味。

  男人拴长有的时候心眼也挺好使。那天秀从鸡窝里捡回半盆子鸡蛋,放在外屋地的桌子上,没放稳,半盆子鸡蛋全都摔个粉碎,婆婆顿时火冒三丈,拾起炉勾子就要往秀的头上打,这当儿,男人拴一把将秀拉到自己的身后,对婆婆说:“这盆鸡蛋是我弄掉的,跟姐没关。”婆婆这才慢慢地把炉勾子放下。后来,男人拴偷偷地对秀说:“姐,别这么傻,往后惹了祸就往我身上推。”秀好感激,但却从来没往男人拴身上推。

  小叔子青和小姑子杏,就象待父母一般地敬秀,时常给秀买衣裳,买好吃的好用的,秀就扳着脸说:“别在我身上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过好了,姐就高兴。”

  小叔子青对秀说:“我们厂有个老工人,前年媳妇患病去世,想找个伴,那位老工人为人挺好,工资挺高,负担挺轻,姐你是不是到我那儿看看去?”秀直摇头,说:“我早就跟娘许过愿,这辈子一直呆在咱们这个家,活是咱们家的人,死是咱们家的鬼,再说了,万一你哥回来,找不着咱们得多伤心?”

  小姑子杏对秀说:“我家有个邻居媳妇因车祸死了,人家当老师,文质彬彬,想找个为人忠厚、会过日子的人度过余生,我看姐正合适,要是姐有这个意思的话,过两天我就领人到家看看?”秀依然摇头说:“杏,你的好意姐领了,可是姐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你哥,再也装不下第二个男人。”

  秀一直呆在这个家,一直没走道,一直在等男人拴。

  没事的时候,秀爱听广播,爱看电视,尤其是看那些寻人之类的节目,她想让小叔子青和小姑子杏打听打听,到哪能把寻找男人拴的启示播出来。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缘故,小姑子杏托人在广播电视里播放了寻找哥哥拴的启示。秀得知后高兴得象孩子一样又蹦又跳,还兴奋地说:“拴若是看到了,或是听到了,一准会回来找。”

  秀天天在盼男人拴有个音讯,天天等男人拴早日回家。这一盼这一等就是四十个春秋。

  男人拴终于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从台湾回来了。男人拴是在去镇里给娘买的时候被人家抓了壮丁,后来又随溃败大军跑到了台湾。男人拴还带着膀大腰圆的儿子一起回,手里拎着一个包,那是四十年前给娘在镇里抓的中草药,那药早就拿不成个了,是用一个铁盒子装的。听说男人拴从台湾回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挤过来看热闹,男人拴变老了,模样依稀还能分辨出来,男人泣不成声地说:“秀,我回来了。”继后又拉着儿子说:“快叫姑。”秀象是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默默无语,儿子挺懂事,跪在地上连连叫:“姑。”秀不理,两眼无神,儿子以为秀年纪大了听不清,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叫:“姑。”秀没言语,抬起头,不吱声,两颗混浊的泪从眼里流了出来。前来围观的人都呆愣住了,都以为这个幸福的团聚来得太突然了,怕是秀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小叔子青和小姑子杏看出了名堂,赶紧说:“孩子,不能叫姑,得喊大娘。”儿子便喊:“大娘。”“哎。秀欢快地答应道,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秀和青还有杏陪着男人拴领着儿子一起给公婆上坟,把那包晚送四十年的药包也放在了婆婆的坟前,男人拴哭得一塌糊涂,秀没哭,只是坐在地上远远地望去,一声不吭,不知她在想什么。

  到了晚上,男人拴没有回城住,就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男人拴知道,秀已经整整等了他四十年,一直没嫁人,心里翻腾得厉害,他要陪秀,好好唠,把压在心里四十年的话全都说出来。

  男人拴带着颤音说:“秀,这些年可苦了你。”秀还象是没听见一样,呆呆地坐在炕上,做鞋垫,秀的针线活还是那么的好,男人拴在家的时候最喜欢穿秀做的鞋垫,穿在脚上特舒服。

  男人拴又说:“秀,别做了,跟我说说话好吗?”秀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象是不认识男人拴一样,“你叫我什么?”男人拴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喊:“姐。”“哎,”秀的声音还是那样,又清又脆。男人拴觉得这个声音即熟悉又陌生。

  男人拴感慨万千地说:“姐,你真傻,独守空房四十年,咋不找个人嫁了呢?”秀说:“我的心太小,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男人拴就热泪盈眶,喃喃地说:“真是太难得,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永远的姐。”男人拴又说:“姐,你不怨我吗?”秀说:“谁让我是你姐了,见到你什么怨气都没有了。”男人拴突然嗓子眼象是塞了一团棉花:“姐,我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遭了这么多的罪。”秀就拿出当年的样子拍拍男人拴的脑袋说:“老了老了还这么没出息,别让人看见了,怪丢人的。”说着用手给男人拴抹了一把泪。

  男人拴又找到了当年的影子,说:“姐,我有点困,想睡。”秀说:“就枕在我的腿上睡吧。”男人拴还象当年一样,枕在秀的腿上睡,秀一边轻轻地拍着男人拴一边哼着摇篮曲,男人拴很快地进入了梦乡,秀露出甜美的微笑,秀暗暗地想,真是从小看到老,男人拴还是那个样,一点没变,枕在秀的腿上,睡得特香。

  

  作者简介:孙文斌,男,1960年出生,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章回小说》、《小说林》、《北方文学》、《鸭绿江》、《阳光》、《啄木鸟》、《星火》、《芳草》等六十余家文学杂志发表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全国、省市文学创作奖,著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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