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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二届{爱国孝亲征文}东安城轶事-孙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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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9-02

  东 安 城 轶 事

   

   

  东安城在黑龙江省东部,与前苏联老大哥相距仅有三十多公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想当年,小鬼子攻打了三天三夜,才占领东安城。小鬼子占领东安城后,就在这里驻扎下来,呼呼拉拉开进来好多人马,据史料记载,当时驻扎在东安城里的日本关东军达1600余人,一个旅团联队,旅团长是名少将.个头不高,脸色血红,满脸横肉,留着一绺山羊胡。凡是见过这名旅团长的东安城人都说,这人肯定吃过死孩子肉,要不,眼睛哪能这么红,脸也不可能是那个色。小鬼子驻扎下来后,就大兴土木,比现在搞的小城镇建设还热闹,先是把铁路沿线大小车站都修起了碉堡群,至今从鸡东到永安至黑台这些车站上还能看到,那些碉堡还在,已成为历史的见证。前些年里,许多老气横秋的日本老人,成群结伙地到这里故地重游,他们都是当年的日本关东军,又是拍照又是录相的,把当地大小官员们忙得不可开交,争先恐后的盛情款待这些日本人。一些经历过那场战争的老人,就跺着脚骂:真他妈的没记性,忘了当年人家怎么欺负咱们的啦?忘了人家怎么折磨咱们的啦?说归说,骂归骂,人家照样接待,人家照样热情,感情这些大小官员们谁也没经历过那场战争,谁也没有体验过当亡国奴的滋味,只知道人家日本比咱们发达,比咱们富有,巴望不得天上掉下饼,给咱们投投资,搞些合作。可惜呀,人家很少给咱们投资,人家很少同咱们合作。

  闲言少说,还是步入正题吧。东安城里的小鬼子把铁路沿线的碉堡修好了后,就在东安城北,修了个大本营,现在大伙都叫他“北大营”。那个大本营很气派,很宏大,现在唯一保存完整的只有日本关东军俱乐部了,四层大楼,俱乐部楼内设有大会堂、舞厅、澡堂子,还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设施完备的房间,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小鬼子就很会享受,每个房间里都有卫生间,有电风扇,还有手摇式的留声机。那时的东安城里人,天天晚上都能听到从关东军俱乐部里传出那些哼哼呓呓的音乐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鬼子在东安城的建筑越来越多,建好了北大营后,又在东安城西北5公里处建了一个军用飞机场;在东安城往东12公里处建了个大型野战医院。这些战争历史留下来的建筑,现在仍能依稀看到,随着岁月的流逝,加之人为的破坏,已经面目皆非了,但大致的轮廓还能看得清。

  自打小鬼子占领了东安城后,东安城里的人就慌恐不安起来,好多人的平静生活就被打乱了,打破了。

  福子

  福子被日本关东军抓去修飞机场时才十八岁,福子很好奇,觉得很好玩,当时抓去当劳工的人大都不十分情愿,可福子却心甘情愿,他想看看日本人到底长得什么样?跟中国人到底有啥区别?想看看日本娘们儿漂亮不漂亮。

  福子和一大群人是被日本人端着剌刀押到东安城北修建飞机场的。他们就是在被日本人用铁丝网圈成一个大圈子里干活、生活,圈子里还临时建了一溜工棚,每个工棚里挤着三、四十号人,青一色的壮汉,没有女人。福子他们先是在飞机场里打水泥地面,然后就是在飞机场四周修地下工事、暗道机关。

  小鬼子看管得死严,不让任何劳工出去,那个铁丝网都通上电,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福子刚做劳工不久,有两个想家想老婆想孩子的男人,实在憋不住了,就趁着晚上尿尿的机会往电网上爬,想从电网上翻过去,身子刚一沾上,就没了命,连句话也没有留下。小鬼子真有道道,不知从哪弄些二鬼子来,从早到晚让这些二鬼子死看硬守着这些劳工。那些二鬼子大都是朝鲜族人,东安城里的人都管他们叫“高赖”,二鬼子个个舌头大,下手狠,一肚子坏水,劳工们稍有反抗或是不顺他们的心思,他们就往死里打,往死里整,惹激了,就向他们的主子日本人报告,日本人哪是好惹的?治你的办法有的是,最叫绝的是在电网外面养了一大群大狼狗,故意不喂,把那些不听话或是胆敢反抗的中国人就扔进狼狗圈里,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福子是跟同村的狗腚一块被抓来当劳工的,狗腚跟福子同岁也是十八岁,但狗腚鬼道道比他多,福子跟狗腚很要好,在家的时候两个人就无话不说,一块掏家雀,一块撵野鸡,一块趴刚刚新结婚人家的窗户偷听人家说悄悄话。当劳工后,就更成了铁得不能再铁的哥们了。福子就跟狗腚说:“日本人还有点人味,高赖真他妈的不叫人,一肚子花花肠子。”狗腚说:“要我看呐,小日本和高赖,都他妈的一个鸡巴味,都不是人揍的。”福子说:“你说的不对,小日本咋的?虽说这熊活苦点累点,但他们给咱吃的给咱喝的,动不动还给咱们吃上一顿好过瘾的红烧肉。可高赖就不同了,净他妈的找咱们的别扭,净他妈的整咱们。”狗腚说:“你拉倒吧,你才知道几个理儿?小鬼子实在是鬼,王八犊子让高赖当,便宜他们得,修飞机场、修炮楼、修工事,还不是为了欺负咱们中国人?”福子说:“也是,也是。”福子这么说着,但心里却不这么想着,他始终对小日本恨不起来。他笨笨地想,侵占不侵占对自己关系不大。福子反倒有些恨那些打游击钻林子的抗联,时常骚扰东安城里的小鬼子,打还打不过,净干些摆不上桌面的夜袭,打一下子就跑,只要小鬼子跟抗联一接上火,福子那些劳工就算倒了血霉了,小鬼子就把他们看管个更严更死。小鬼子就在没建好的飞机场上架起了探照灯,增设了岗哨,可把劳工们折腾赖了,就连晚上尿尿也得跟把守在外面的二鬼子报告。福子就想,那伙抗联真没名,要干就大鸣大放地干,轰轰烈烈地干,省得牵连那么多人,省得让那么多人跟着他们一起受罪遭殃。福子就悄悄地对狗腚说:“这是啥事呀?抗联真能添乱  ,若是没有他们瞎折腾,或许咱们的日子还能好过些。”狗腚说:“也是,也是。”不光福子和狗腚这么想,抓来的劳工都这么说。

  那伙经常夜袭东安城鬼子的抗联真就被打散打跑了,据说被小鬼子撵到紧靠苏联的老黑背山上了,老黑背山北面是咱们中国,南面就是苏联,小鬼子不敢再打了,怕惹毛了当时的苏联红军。这些事儿,是从石砬子山往这里拉石头的赶车老板子那里听说的,那些车老板子说得有鼻子有眼。

  福子就美美地想,这下子可好了,可消停了,往后的日子也好过多了。果然福子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鬼子管得也不那么严了,即使是深更半夜起来解手,跟守在工棚旁边的二鬼子打个招呼就行,不用二鬼子一步不离地看着尿看着屙。上工时也宽松了许多,更让福子兴奋的是,工期临近快完了,伙食一天天也好了起来,动不动就给他们吃红烧肉,吃得福子满嘴流油。福子就暗暗地想,这个劳工干得过,最起码能填饱肚子,若是在家,哪能吃上这个?就是过大年也吃不着这样的好东西呀?

  福子修飞机场那段日子里,美中不足就是见不着女人,他就想前院那个又白又胖的山杏,就想后街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妞。福子很羡慕狗腚。又非常嫉妒狗腚,虽说两个人同岁,但狗腚不象他那样傻呼呼的,狗腚真会讨女人喜欢,时常给山杏买个花手绢,香胰子,有一回在东安城里见到买年货的小妞时,死缠硬磨地拉人家看了一场“二人转”,狗腚亲口对福子说过,那二人转真他妈的过瘾,男人想听的骚嗑全有,女人想知道的事全说,那才叫解渴解馋呢。狗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福子说这些事的,说得福子直流口水,但福子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看那些有啥用?还不是过过嘴瘾,还不是照样没沾过女人的边?”狗腚就说:“沾了,沾了,哪个犊子没沾过?趁戏楼子台上那两个男女扭得正欢的时候,我还摸过小妞的脸,拉过小妞的手哩。那脸真光滑,光光溜溜的,手一放上就往下掉,那手真软真热,我的心里就象蚂蚁一样的爬,好舒服。”福子听了就有些热血狂涌,福子就说:“狗腚,等完工出去后,咱们一块带着山杏和小妞进东安城的戏楼子里,看二人转。”狗腚也很痛快地回答道:“好,咱们看完二人转,就到大高丽酒楼吃顿狗肉,狠狠地造一顿,过完眼瘾过嘴瘾。”

  劳作之余,福子跟狗腚就聚在一块闲唠,日子虽挺单调但叫他们这么一唠,似乎并没有觉得多么苦多么累,反倒挺有情趣,两个人唠的嗑大都是围绕着女人展开的,唠女人的奶子,唠女人的屁股,唠女人那些神秘的部位。唠到心花怒放的时候,两个人就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同在一个工棚里的几个年岁大一点的劳工就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不要命啦?当心惹毛了小鬼子,给你们扔进狗圈里喂狗,快消停点。”两个人这才告一段落。福子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趴在被窝里想着刚才唠的那些永远也唠不够的嗑。

  那个大型的飞机场连同周围的碉堡和暗道机关总算是修完了,福子单纯地想,这回可妥了,可以回家了,可以跟着狗腚带着山杏和小妞她们一起到东安城里看二人转了,可以一饱眼福了。小鬼子还算通人性,说是这帮劳工挺听话也挺出活,提前好几个月完工,要好好犒劳犒劳他们。那个庞大的工程正式完工那天,小鬼子特意大摆酒席,红烧肉管够造,白酒清酒管够喝,小鬼子和二鬼子们也跟着劳工们一起喝,吃个心花怒放,喝个云山雾罩。从天刚煞黑就开始喝,喝到了下半夜也没散局。劳工们喝多了,鬼子喝多了,那些二鬼子们也喝多了。小鬼子喝多了真有闹,哼哼呀呀地唱着哭爹喊娘的歌,究竟唱着什么?福子和狗腚听不懂,福子就问狗腚,狗腚说:“也许是想家了,也许是想爹娘了吧?”福子就说:“真没想到,小鬼子也有爹娘。”狗腚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人哪能不在家好好过日子,跑到咱们这里来四处撒野?”那些二鬼子喝多了更好玩,喝着喝着就七扭八歪地边跳边唱,个个显得挺欢快,越喝越跳,越跳越喝。看那阵势得喝它一宿。福子说:“那些二鬼子也他妈的不是人,是人哪能舍家抛业的吃小鬼子的下眼食?”狗腚说:“你说得太对了,是这个理儿。”

  酒席是在那个俱乐部的大会堂里摆的,狗腚就围着那个大会堂来回转悠着看,看喝多的鬼子出洋相,看喝多的二鬼子乱蹦哒。狗腚天生就不是安份的主儿,在家时就乐意乱窜,当了劳工之后仍狗改不了吃屎。

  狗腚突然跑到福子跟前,急切切地说:“福子,快跟我走,出去尿尿去。”福子说:“你尿你的呗,我还没看够呢?”狗腚急了:“你小子真他妈的不够哥们儿,快跟我出去。”福子被狗腚强巴火地拉扯到外面。狗腚四下瞅瞅,看见周围没有人,就结结巴巴地说:“福子,不好了,刚才两个二鬼子嘀哩嘟鲁说话时我在旁边偷听了,说是明天早晨就把咱们这些劳工全都毙了,怕咱们跑出去泄露机场的秘密。”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是朝鲜族,福子、狗腚他们打小就跟那些孩子一块玩耍,成年累月的一块混,他们大都能听懂朝鲜话。福子一听立刻傻眼了,嘴里喃喃道:“那咋办呀,那咋办呀?”“咋办?唯一的出路就是从电网上爬出去。趁着小鬼子和二鬼子喝个烂醉的时候,咱俩赶紧跑。”福子点头赞同,两人就商量开了,从电网上爬过去,得用被子掂上,这样就电不着了,再找个梯子那就更方便了。两人分头去找,福子急忙从工棚里抱出一床泛了亮光的破被子,狗腚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梯子,只找来两个伙房用来烧火的杨木杆子,福子说:“这玩艺也将就。”狗腚说:“就搭在电网上爬过去。”两个人就悄悄的挪到了电网旁边,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搭在了电网上,又将杨木杆子竖起来。狗腚看了看电网旁边的岗楼没有什么声响,就小声对福子说:“快点往上爬,从电网上翻过去。”福子就顺着杨木杆子往上爬,也许是太紧张的缘故,福子手忙脚乱起来,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其实那个电网并不算太高,也就三米多高,若是在往常,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爬上去,可是今天却邪了,福子突然想尿尿,颤颤地说:“我想尿尿。”“笨货,再磨蹭一会被鬼子发现,就没命啦。”狗腚急火火地说,声音也有些颤抖。“来我帮你一把。”狗腚就用尽全身力气抱起福子往电网上爬,福子呼哧带喘地总算是爬到电网顶上了。“快,拉我一把。”站在电网下边的狗腚小声叫道,福子就用力拉着狗腚的手,就在福子刚刚把狗腚拽到电网上面时,突然电网旁边的探照灯扫过来了,剌眼的光柱一下子射向了福子和狗腚。岗楼里的鬼子就哇啦哇啦叫喊起来,紧接着一阵枪声响起,狗腚应声倒下,软软地从电网上掉了下来,狗腚掉进了被电网圈上的圈子里了。福子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跳跃过了电网。“福子,别管我,快跑。”中弹的狗腚趴在地上,玩命般地叫喊道。福子撒开腿飞快地向离机场不远的大林子里跑去,一气跑进了望不见天的大林子里。

  福子在大林子里独自地想,看来狗腚是没命了,肯定没个活,他就恨恨地骂:小鬼子,我日你姥姥,只要老子活着,就跟你没完。

  福子在大林子里呆愣了许久,才想到,往哪跑好呢?找谁能报这个仇?他想,回家肯定没好,小鬼子们肯定放不过他。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天不怕地不怕、专跟小鬼子作对的抗联。想到这些,福子就飞快地向那个老黑背山跑去。

  金凤

  金凤是东安城丝绸店老板金大胜的宝贝女儿,那年金凤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金凤长得好可人,粉里透红的圆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高挑的个头,加上家里开着东安城最大的丝绸布料店,打扮得也格外的出众,时常穿着展现女人特征的旗袍,走在大街上一扭一扭的,楚楚动人,谁都愿意多看她两眼,用现在的话来说回头率极高。金凤就独领东安城时尚潮流,是东安城那些爱美爱浪大姑娘、小媳妇追祟的样板。

  小鬼子开进东安城以后,金凤家的丝绸店生意就冷清了许多,出城进城的人被小鬼子查个仔细,搜个底朝天,人们生怕惹来杀生之祸。因此轻而易举不进城出城。进货渠道也窄了不少,兵荒马乱的,好多老客户的关系也断了。金大胜老板的生意就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只能惨淡经营维持着,金老板时常没有好气地骂:“什么他妈的东亚共荣圈,简直就是在放屁。”骂归骂,人家小鬼子照样把王道乐土、东亚共荣圈喊个山响,喊个天翻地覆,不光小日本在喊,还有好多没有骨气的中国人也跟着喊。更让金老板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他本想把宝贝女儿金凤送到奉天上大学,然而现在这世道,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胡子,这乱哄哄的,让一个女孩子家家独自一人在外求学,实在放心不下,金老板就打消了让金凤上大学的念头。金凤就在店里帮助爹料理生意,边站柜台边管帐。

  日本关东军旅团联队那个戴着蛤蚂眼镜的杨翻译官,动不动就往金老板的店里跑,先是要请金大胜当东安城的商会会长,跟日本人好好合作,金老板一百个不情愿,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什么狗屁商会会长,分明是日本人的走狗。金老板就说:“我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这个会长谁愿当谁当,反正我不当。”杨翻译官就呲呲牙说:“你可真是的,你可真是的,人家好多人想当我们还不让他当呢,你咋这样呢?”金老板没有好脸色地瞅了瞅杨翻译官,杨翻译官又接着开导说:“金老板,你也是个聪明之人,过多的话我不想再说了,只想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金老板冷冷地说:“杨翻译,你也是中国人?”杨翻译被激怒了,青筋暴跳起来:“金老板,你别不知好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在这时,金凤款款地走来了,杨翻译顿时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瞅着盘条极顺的金凤,金凤就对金老板说:“爹,家里来了两位外地的客人等着你呢,你快回家一趟。”金凤识文断字,知书答理,她是怕直性子的爹跟杨翻译闹大犯了,有意把爹支开她好跟这个杨翻译周旋。金老板就气哼哼地一甩手走了。这年月,哪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碰?金凤暗暗地想。杨翻译对金凤的态度格外的好,说话也轻声轻气的,天南海北的跟金凤唠,唠他留学日本的趣事,唠他家里的实力,唠三国唠红楼,唠得云山雾罩。他是有意在金凤面前显摆,金凤倒是挺会哄这号主的,故意露出羡慕目光,杨翻译更是眉飞色舞起来,吐沫星子乱迸。两人一直在唠,其实只是杨翻译一个人在吹五作六,金凤在一旁当听众,一直唠到快中午了,直到金凤的爹气呼呼地从家里杀回来质问金凤:“你这姑娘真有闹,连你爹都骗,那两个客人在哪呢?”金凤眨眨眼说:“刚才我在半路上遇见的,正往咱们家走呢。”杨翻译看了看手腕子上那个闪闪发光的表,说:“不早了,我得回北大营去,下午还有个紧急会,以后再来,以后再来。”就匆匆走了。临走时扔给金老板一句话,会长的事儿,让他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杨翻译走后,金大胜好不乐意地对金凤说:“往后你少跟这条烂狗打咧咧,省得叫人家说三道四的。”金凤就说:“爹,我心里有数,对付这号做糖不甜做醋挺酸的主儿,也不能太直了。”金大胜点了点头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别太热情了,我是看透了,这号主就是沾边就赖,连日本人都能赖上。”

  打那往后,杨翻译官动不动就往金大胜的丝绸布料店里跑,金老板没个好声气,每次见到杨翻译来,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杨翻译一点不在乎,照来不误。杨翻译来到店里后,没话找话地跟金凤唠,起初,金凤还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听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杨翻译,常了也觉得不是那个事儿,每回杨翻译走后,爹都没鼻子没脸的把她痛骂一场,挺大个姑娘被爹骂,实在不是那么回事儿。金凤就有了主意,就变着法子躲着杨翻译,不是清帐去,就是办这事那事去,反正只要杨翻译来就躲出去。杨翻译真是一条赖皮狗,还是照样的来光顾。金大胜就烦烦的,金凤就厌厌的。

  那日一大早,金大胜刚把店铺的门板取下开张,杨翻译就带着好多礼品来了,大都是日本货,有市面根本看不到的留声机,还有一把小提琴。杨翻译是专门来向金凤求婚的。金大胜直来直去的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的姑娘可享不起这个清福。”杨翻译还算是挺有修养,不急不恼地说:“婚姻不成,友情在,交个朋友还不行吗?”金凤灵机一动地说:“杨翻译,我还小,不想过早考虑这些事儿,再说了,等日子太平了,我还想接着上学呢。”“就是就是,我早就盘算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我就立马送金凤上大学去。”金老板就有了话题,“那好啊,那好啊,我就喜欢这样有追求有志向的女孩子,这样吧,要上学就到日本去上,那里的教学质量和条件可比咱中国好得多。我跟日本人熟,这个忙肯定能帮得上。”金老板忙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金凤连中国话都说不好呢,哪能学会那些嘀哩哇啦的鬼话。”杨翻译就有些不太自然,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就悻悻地走了。杨翻译走后,金大胜美不青山地摸着金凤的头说:“这才是我金大胜的姑娘,有骨气。”金凤不无担忧地说:“这条狗,肯定不会放过咱们,怕是凶多吉少。”金大胜说:“怕啥?咱们犯了哪条小鬼子戒律了?他是能把咱们吃了,还是能把咱们杀了,”

  麻烦真就来了,没过几天,杨翻译官领着一队小鬼子专门来到金老板的店里,找金老板正式谈,先是把金老板夸成一朵花,说是金老板德高望重,申明大义,在东安城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后是说商会会长的重要性,是中日友好的使者,桥梁和纽带。最后便是强硬的口气,这个商会会长他金大胜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若是不干可以,就把金老板带到东安城北的北大营旅团联队司令部,让那个红脸少将亲自跟他谈。金大胜热血狂涌,愤恨地吐出:“少给我啰索,你们就是把我劈成八瓣,我也不当那个狗屁的商会会长。”“金老板,那就对不起了。”杨翻译就一挥手让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就要把金老板押走。“慢,这个会长我爹不当,我来当。”金凤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你?!”金大胜又急又气,“爹。”金凤只说出一个字,金大胜就明白了许多。“好,这个会长我当。”金大胜终于无力地吐出。

  金大胜硬着头皮当上了东安城的商会会长,在商会成立大会上,金大胜象做了天大的丢人事似的,脸色铁青,豆大的汗珠劈里叭啦往下掉,他的心一惋一惋地痛,在流血。恨不得把脑袋伸进裤裆里。

  商会成立不久,杨翻译就领着几个日本兵来了,说是要给北大营关东军俱乐部里的歌妓班子做晚礼服和演出服,从金大胜的丝绸布料店里拿点料。金大胜不冷不热地说:“可以,按照店里的老规矩,一手钱一手货。”杨翻译就激激歪歪地说:“你可真有闹,你可真有闹,跟皇军还讨价还价。我看你是贪财不顾命了。”金大胜也激眼了:“咋的?小日本多个啥?”“金老板,别在我面前逞能,有种的,到北大营司令部里骂,让你骂个够,让你骂个痛快行不?”站在一旁的金凤忙拦住激怒的爹小声说道:“爹,咱就算是破财免灾了,还不行吗?”杨翻译和几个小鬼子扛着几匹上好的布料走后,金大胜气得直打哆索,好一阵子没说出话。金凤就劝道:“爹,我算是看透了,这年月的买卖没个做,莫不如干脆把店兑出去算了,省得惹事生非。”金大胜就上来了犟脾气:“咋啦?他奶奶的,他不让咱做,咱偏做,他不让咱活,咱偏活。我看小日本还能把咱们折腾哪去?”金凤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些日子,杨翻译领着几个日本人又来了,说是让金老板弄二十个漂亮的姑娘犒劳犒劳日本关东军,前些日子北大营的联队跟老黑背山上下来的抗联打了几场恶仗,死伤不少,军心有些动摇。金大胜一听就火了:“我管你动摇不动摇,卡擦点油出点血,我金大胜就算认倒霉了,给你们弄些中国女人陪小日本寻欢作乐,我没那本事。”杨翻译就不怀好意地一笑说:“没那本事可以,就先把你家的金凤抓去。”金大胜就叫喊:“你敢?你他妈的还是中国人吗?”杨翻译就冷笑道:“是不是中国人另当别论,反正我活得比你滋润。”金大胜就跟杨翻译对骂起来,杨翻译这一回可没有客气,就让几个日本人把金大胜押进了北大营日本关东军旅团联队司令部。那天正巧,金凤和娘去乡下二舅家喝表哥的喜酒去了,若是在家的话肯定没好。金大胜被日本人抓去后,店里的伙计连夜赶到了乡下金凤的二舅家,说这个时候金凤和娘千万别回去。让她们娘俩赶紧躲一躲。

  金大胜天生就是犟脾气,打不服骂不服,在北大营日本旅团联队司令部把小鬼子骂个狗血喷头,那个红脸少将旅团联队长一挥手,将金大胜扔进了狼狗圈里了,金大胜就活活地被一群饿红眼的大狼狗给掏死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

  金凤哭干了泪,咬牙切齿地对娘说:“这个仇我一定得报。”娘泪水涟涟地说:“孩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拿啥报仇呀?”金凤就想不惜一切代价替爹报仇,只要谁能替他报这个仇,她就嫁给谁。主意拿定后,金凤一气跑到了迎面山上,迎面山紧挨着苏联,山上有绺胡子,胡子头叫吉大头,吉大头挺有血性,即不归顺小日本,也不归顺抗联,独往独来,活个自在,说是小日本不是个东西,不在家好好过日子跑到咱们中国来胡作非为,比他这个匪还操蛋,汉奸走狗的差事打死也不干。前些日子,老黑背山上的那个抗联独立大队派人来跟他谈,开始谈得挺不错,那两个人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吉大头直点头。吉大头就问:“到你们抗联,可以逛窑子吗?”抗联的人就说:“这个可不行。”吉大头又问:“可以抽大烟吗?”抗联的人又说:“这个也不行。”吉大头就摆摆手说:“拉倒吧,你们抗联好是好,就是臭规矩太多,老子受不了。没有娘们陪着我晚上睡不着,不抽上两口,我就一点精气神都没有。”抗联的人无奈地笑笑说:“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咱们再谈也行。若是跟小鬼子交战上了,告知我们一声,我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抗联的人刚从胡子窝走出来,金凤就红着眼睛跑到山上了。

  吉大头跟金大胜老板有段私交,想当年金凤还不到十岁的时候,被老柞山李大瘭子那绺胡子绑了票,金大胜情急之下,只好托人找到吉大头帮忙,吉大头在金大胜的家里喝个烂醉,瞅了瞅线人拿来的一只耳朵,对着急得团团转的金大胜说:“你家那个金凤啥事没有,那只耳朵根本就不是她的,把活人耳朵割下来,是红红的,里面充足了血,只有死人的耳朵是白生生的。快扔在外面喂狗去。”金大胜就紧着问:“你说的是真的?”吉大头说:“老柞山的李大瘭子还没跟爷爷我学会这手。明天爷爷醒了酒再好好收拾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犊子。”吉大头说到做到挺仗义,真就把金凤完好无损的赎回来了。虽说金大胜花了一大笔银两,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伤着金凤一根毫毛。打那以后,金老板就跟吉大头有了交情。

  金凤眼睛红红的对吉大头说:“只要你能替我报仇,要了杨翻译的狗命,杀了祸害我爹的小鬼子,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吉大头望着有条有形的金凤就两眼泛光,迎面山上他有三个压寨夫人,虽说个个盘条挺顺,但加在起来也没有眼前这个金凤漂亮可人,就满口答应说:“好说好说,东安城的小鬼子跟我吉大头本来就深仇大恨,过去我有百十号弟兄,被小鬼子打得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我是中国的匪,中国人咋整治我,我都认,用不着他小日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算老几呀?这回我非让小鬼子尝尝他爷爷的厉害不可。”吉大头就张罗着酒席,当天夜里就要跟金凤入洞房,金凤说:“慢,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吐沫也成钉,先别急,等你提着杨翻译和小鬼子的人头见我,咱们再说。”吉大头说:“也是也是,没看出来,你金凤还会不见兔子不撒鹰哩。”

  吉大头连夜带着全体弟兄杀进了东安城,刚进城就跟小鬼子接上了火,小鬼子发了狠,出动了好几百号人,将若大个东安城围个水泄不通。吉大头这绺胡子就被小鬼子团团围住,全部被围歼。

  金凤大哭了一场,思来想去,只有投奔老黑背山的抗联了,老黑背山上的抗联是一个独立大队,大队长姓姜,三十出头的样子。听了金凤的诉说,姜大队长和蔼地对金凤说:“姑娘,小鬼子不光是你的仇人,也是咱们全东北、全中国的仇人,我们抗联就是专打小鬼子的。用不着你以身相许,跟我们一块打小鬼子吧。”金凤就这样留在了抗联独立大队。金凤是独立大队中少有的文化人,金凤一边跟着战士们打仗,一边做宣传鼓动,还教战士们唱歌学文化。金凤就觉得找对了人,找对了队伍。

  那年冬,那个抗联独立大队拉到苏联休整时,金凤又被送到苏联军事院校学习去,起初金凤一百个不情愿,说是一天也舍不得离开抗联队伍。姜大队长就开导说:“金凤,这是打小鬼子的需要,估计小日本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将来你肯定会派上大用场。”金凤就噘个嘴到苏联的一所军事院校学习去了。

  东安城里的人好久没见着那个水水灵灵的金凤了。直到苏联红军攻打下虎头要塞,在虎饶县城召开庆祝大会,人们才见到了金凤。虎头要塞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地,日本天皇已下诏书半个月了,坚守在这里的三千多名小鬼子仍拒不投降,苏联红军出动了三个师的兵力,整整跟小鬼子交战了一个星期才结束了那场恶战。为了庆贺这场战役的胜利,专门在虎饶县城里召开了万人庆祝大会,人们在庆祝大会上见到金凤了,那时的金凤可不是从前的金凤了,身着笔挺的苏联军服,还扛着中尉肩牌,好精神,庆祝大会上,不管是中国人还是苏联人,说一句,她在旁边翻译一句,中国人讲话,她就用苏联话翻译,苏联人讲话,她就用中国话翻译,那苏联话说得可溜道了。部队开拔之前,休整了几日,金凤特意回到东安城一趟,那时金凤的娘已经不健在了,金凤在爹娘的坟上哭个死去活来,然后就跟大部队走了,这一走就是七十年,金凤再也没有回过东安城,据说解放后金凤在南方一个城市当个不小的官,她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老黑背山上打游击的抗联独立大队姜大队长。

  金凤若是活着的话,现在得近百岁了,但愿她能健康长寿。

  马勺

  大马勺是人们送给东安城北琴海鱼馆马老板的外号。那时颠马勺还是件新鲜的事哩,一般的小饭店里都是用大锅炖,小锅炒,唯独大马勺特别,除了炖鱼炖鸡用锅外,其它全是用马勺颠。大马勺故意把火房与餐厅之间安上了透明的大玻璃,让食客们边品尝着他的手艺,边看着他精彩的表演,等到马勺里窜出两尺来高的火苗子时,大马勺才动起手来,紧着颠了几下马勺,然后就照着马勺上敲了两下,他那个独生女带弟就端着盘子站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打了个响指,大马勺拎起马勺往后一扣,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扣在了身后带弟的盘子中,好精彩好潇洒。看得食客们目瞪口呆,看得食客们眼花嘹乱。身前火苗,身后扣勺,就成了大马勺的绝活。

  小鬼子驻扎到东安城后,整个东安城的生意都冷清下来了,但北琴海鱼饭的生意仍在火,就连小鬼子也常到这里米稀米稀。北琴海在东安城南三十公里处,现在叫兴凯湖,那个湖是中苏界湖,人家占大半,咱们占小半,湖水很清,一点污染也没有。里面生长了好多鱼种,有鲤鱼、鲫鱼、鲇鱼、胖头鱼,还有名贵的大白鱼,也许是这里的水质好的缘故,北琴海里盛产的鱼特别的细嫩,特别的鲜美,加上大马勺的精工细做,他的北琴海鱼馆的牌子就更响了。

  大马勺有个徒弟叫小春,小春那年十八岁,小伙子挺精明,人也老实厚道,很中大马勺的意。小春跟着大马勺学艺已经五年多了。小春的爹是在修虎头要塞时失踪的。那批劳工一个也没活着回来,据说是完工后,小鬼子怕劳工们泄密,把所有的劳工全都秘密地整死了。小春娘听到这些后,就疯了,整天价东奔西跑,一阵哭一阵笑,哭得惨,笑个狂,不慎掉进了波涛滚滚的穆棱河里。小春就成了孤儿,那一年小春才不满13岁,无依无靠的小春只好沿街乞讨维生。大马勺心肠软好使,就收留了小春,从此后,小春就成了大马勺关门弟子。小伙子一天天长大了,手艺也一天天渐长,更让大马勺欢喜的是,小春这孩子特懂事儿,特勤快,不但对他们两口子好,待他的女儿带弟更好,带弟比小春小一岁,两个年轻人说能说到一块,干能干到一块,眉来眼去的,好得象一个人似的。大马勺就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就盘算着,过几年,就把这两个孩子的喜事办了,把这个北琴海鱼馆也交给他们操办,肯定比他们两口子操办得更红火。

  大马勺虽说是生意人,但为人处事挺仗义,交往也多,谁的忙他都帮,人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之时,大马勺总是不请自到,前去帮忙,给人家上上灶,款待款待亲朋好友。赏钱一文不要,混个好人缘了。大马勺没有多少墨水,但做人的理儿知道不少,生意人名誉最金贵,没有人缘,纵使你手艺再高,也没人捧你的场。钱财是什么?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不能看得太重。

  小鬼子驻扎在东安城后,时常三五成群的光顾大马勺的北琴海鱼馆,尽管大马勺打心眼里不乐意侍候小鬼子,但也没办法,惹不起,别说他了,就连财大气粗的金掌柜还不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那日一大早,大马勺就带着小春到城东老冯家帮忙去了,那天是老冯大小子结婚的日子,哪有不去之理?老冯是大马勺的铁哥们儿,一起光屁股长大,又一起跑到城里学艺,大马勺学的是上灶,老冯是学的理发,大马勺从来不到别的剃头铺里理发,专到老冯那里理。只要在老冯的剃头铺子里一坐,两个人就有说不完的话。

  那时东安城里的人,有个红白喜事不兴下饭店,都是在家里摆席,就在空旷的院子里摆。大马勺从早忙到晚,一直到太阳落了山,才把最后一悠席上完。大马勺夹着两包子带锡纸的洋烟和一包子臭球大小的糖豆,领着小春往家里走,远远地见到三个小鬼子从自家的鱼馆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大马勺就心里慌慌的,鱼馆里只剩下带弟和她娘。大马勺自觉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小春怕是看出了什么,也紧跟其后。那三个鬼子跟他们擦肩而过,冲着他们还胡乱地叫喊着什么,大马勺听不懂小鬼子叫唤什么,也顾不过来这些,只顾奔鱼馆疾步走。大马勺狠狠地撞开门,大声叫着带弟和带弟娘,却没人应,推开那个小单间,大马勺傻眼了呆愣了,只见带弟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当中,那血水正顺着带弟的胸膛汩汩地流。带弟娘侧卧室在一条长条凳子上,胸前穿过几个弹孔,从那弹孔中流淌出好大一摊血,把身上的褂子也湿透了,带弟娘手里还握着一把大菜刀,刀上沾着血。大马勺扑向带弟娘,小春扑向带弟。两个人都死命的摇晃着带弟和带弟娘,可谁也没有一点反应。大马勺傻眼了,小春傻眼了,他们傻立在两具尸体跟前。后来,大马勺清醒了,小春也清醒了,他们都明白了,这肯定是小鬼子作下的孽。大马勺突然间抱头大哭起来:“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小春也疯狂地哭喊着:“小鬼子,我跟你没完。”说完从厨房里拎出两把闪亮的大菜刀就冲了出去。

  “你个愣头青,找死去呀?”大马勺追赶上去,怒吼道。

  红了眼的小春,被大马勺给拦住了,小春无力的扔下手里的大菜刀,接着就是那惊天动地的痛哭。

  安葬完带弟娘俩以后,大马勺和小春仍接着经营着北琴海鱼馆,只是两个人话语都少了,时常呆呆的发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目光呆滞。大马勺受的剌激更大,上灶时,不是忘了放油,就是忘了放醋,得罪了好些回头客。看到这一出,东安城里的人都心里好难受,说,大马勺没疯了就算烧高香了。两人呆愣的对视了好多天之后,还是小春打破了僵局:“师傅,这样窝窝窝囊囊地活着,莫不如痛痛快快的去死。反正也是这个样子了,咱们跟小鬼子拼了吧。”“混账的东西,你懂个啥?往后得好好的活着,听到没有?”大马勺说出的话也带着火星子,小春不知可否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杨翻译领着几个挎着长枪的小鬼子来到了北琴海鱼馆,要大马勺备上一桌上好的鱼宴,拿出最好的手艺,备上最好的北琴海鱼。大马勺只顾低头抽闷烟,却一声不吱,杨翻译就说:“大马勺,你是咱们东安城里最好的厨子,可别掉链子呀?那可是北大营司令部最尊贵的客人,是从日本来的慰问团,都是当地的政府官员,若是人家吃好了,你不但在东安城里有名,在日本也能叫响,到那个时候,你大马勺可就不是今天的大马勺了。”大马勺冷冷地瞅了杨翻译一眼,依然一声不吭。杨翻译官有些急了:“大马勺,你说个痛快话,这个活你到底接不接?”“好,我接下了。”大马勺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杨翻译带着小鬼子刚一走出门,小春就急火火地质问道:“师傅,你是咋的啦?你忘了师傅和师妹咋死的啦?”却没料到大马勺火了:“小兔崽子,你懂个屁,胡咧咧个啥?”这是小春给大马勺当徒弟五年多来,第一次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大马勺气哼哼地拎着袋子上街购鱼去了,在往常,这些粗活都是小春去干,小春很知趣地跑了出去,要跟着大马勺一块采购。“你小子给我消停地呆在家里吧。”大马勺喘着粗气说,一拱一拱地往街上走去。

  小鬼子真狡猾,刚过晌午就派来两个戴眼镜穿着白大褂的鬼子来监视,又是拿着放大镜照,又是看这查那的,查个仔细看个认真。那天的大马勺邪门了,什么样的活计都不让小春经手,只是让他专门劈柴烧火,扒葱扒蒜。小春就有些闷闷不乐:“师傅还让我干些啥?”“啥也不用,留点心,别把这台戏弄砸了。”小春就有些茫然,不知大马勺是啥意思。

  小鬼子到底是鬼,每上一道菜都让大马勺先尝,然后再上桌。大马勺连眼都不眨一下,头也不抬就尝。只剩下最后一道菜了,是那道最名贵的清蒸大白鱼,那个白花花的大白鱼蒸好了,只有最后一道工序,摆上盘往上浇汁了。小春极有眼力的给大马勺递过一个大鱼盘子,往常这个活计是师妹带弟的专利,现在带弟不在了,小春就主动补这个缺。大马勺瞅了瞅端着盘子的小春,一不留神,把那条大白鱼扣在了小春的手上,烫得小春哎呀叫了起来,“叭”小春本能的一松手,盘子就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没用的玩艺,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小春就象一个大冤种似的,把嘴噘得好老大,又拿来一个大盘子递了过来。“滚滚滚,快点给我滚,听到没有,我没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徒弟,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听到没有?”说着狠狠地给了小春一脚,把小春踢个嘴啃泥。小春被大马勺骂个狗血喷头,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北琴海鱼馆,心里暗暗地在想,师傅今天是咋的啦,怎么莫名其妙的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晃悠着。突然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急三火四地往城外跑,那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小春跑个飞快,玩命般地跑。

  小春跑出了城就钻进了一望无际的大山林子里。冲着东安城的方向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喃喃道:“爹、娘、师傅、师母、带弟,你们放心吧,我肯定会替你们报这个仇。”小春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向大黑背山走去。他知道只有抗联才能替他报这个仇。

  后来小春在抗联独立大队得知,大马勺是在那条清蒸大白鱼里投了毒,连同他本人和那十几个吃了那条名贵大白鱼的日本人,全都中毒死亡。

  二狗

  在东安城人眼里,汪二狗就是一条狗,一条彻头彻尾的赖皮狗。汪二狗打小没了爹娘,眼瞅着快三十岁了,仍是光棍一条,整天价,就是靠东蹭一顿西蹭一顿度日,也许是打小没娘养没爹教的缘故,汪二狗长着一副厚厚的二皮脸,锥子扎都不出血。

  汪二狗没有什么正经的营生,闲急难忍就东游西逛,常了,就逛出些门道,游出些诀窍,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汪二狗就往前凑,这个时候,有钱就捧个钱场,没钱就捧个人场,汪二狗场场不落,回回都是带着空肚子去捧人场。这当儿,可是他汪二狗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了,大嘴麻哈的管够造,造个满嘴流油,造个天翻地覆。吃饱喝足了,逮哪睡哪,睡得就象一条死狗。

  随着年龄的增长,汪二狗越蹭越蹭出水平了,平日里,哪家饭店红火就往哪蹭,打也不走,撵也不走,十足的一条赖皮狗,往人家饭店门口一站,故意作出令人作恶的动作,食客们见了直想吐,一点食欲也没有。开店的老板们谁不图个红火?谁不图个顺溜?就赶紧拿两钱打发他走。谁想,汪二狗来个好吃不撂筷,天天都来蹭,那个东安城里最红火的北琴海鱼馆老板大马勺就点头哈腰地对汪二狗说:“汪二狗,你是爷,饶了我吧,我供着你还不行吗?”就跟汪二狗答成了君子协议,天天晌午过后再来,将人家吃剩的东西挑挑捡捡,用一个大盆子装好,专门给汪二狗留着,汪二狗把嘴咧得好老大:“这多逮,这多逮,不花一文钱照样喝个云山雾罩照样吃个沟满壕平。”最精彩的片断是那日晚,汪二狗贪杯喝过了量,哇哇哇吐出了好大一摊,就倒在大街上呼呼大睡起来,那时已是初冬,天上飘着清雪,小风刮得嗖嗖响,汪二狗突然觉得身边热呼呼、毛茸茸的,就自言自语道:“谁这么够哥们儿,还给我弄来个皮袄。”等他睡醒了,睡足了,醒酒了,睁眼一看,他的身边躺着却是一条大花狗,原来那条狗吃了他吐出的玩艺也醉倒了,也多亏了汪二狗搂着那条醉狗睡了一宿,要不,非冻个半死不可。汪二狗就是这样的玩艺,比那条狗强不了哪去。

  汪二狗就是这号的赖狗,这号的烂狗,狗有狗的嗜好,汪二狗有两大嗜好,一是好喝,不喝正好,一喝就多,有酒就醉。二是好色,典型的要饭花子操腚槌————穷欢乐,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没事就跟女人撩闲。人家剌他几句,就象没听见似的,照样腆个大脸贱剌剌的。爱剌没够。

  小鬼子驻扎到东安城以后就大兴土木,顺着铁路沿线修炮楼、修碉堡,那会儿,东安城里的青壮年劳力,大都被抓去当劳工,当劳工谁情愿呢?唯独汪二狗心甘情愿,说是有吃有喝有睡的地方,真他妈的神仙过的日子,还说可比他过去睡街头舔人家碗边子强得多。

  那时候的小鬼子比咱们中国人懂的多,人家知道人的体能极限,修碉堡修炮楼那活可是真苦真累呀,再好的壮劳力干上半年也得累个好歹,不死也得扒下一层皮。就让劳工半年一轮换,汪二狗却一点没干够,就有了主意,那些不愿意出劳工的有钱人家,宁可多出钱雇人替,也不出劳工,汪二狗就跟人家讨价还价替人家出劳工,汪二狗拿着人家的赏钱,一头钻进东安城里的窑子馆里,还专找头牌小秀姑娘侍候,那一夜,汪二狗玩个痛痛快快,乐个魂不守舍。第二天一早就拎着破衣烂衫出劳工去了,汪二狗就有了吹牛的资本,就有了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铁路沿线的碉堡和炮楼总算是修完了,东安城里的人都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个累死人不偿命的活计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唯独汪二狗有些闪失,还紧着说:“咋就这么快就修完了呢?咋就这么快就修完了呢?”东安城里的人就用那种眼神望着他。汪二狗就是那号没拉深浅的玩艺。修完炮楼碉堡之后,汪二狗又回到了东安城,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白天东游西逛,晚上东瞅西晃,啥屎都屙,啥缺德事儿都干,动不动还在深更半夜趴刚结婚人家的窗户,听人家说悄悄话,听着不过瘾,急了,便用舌头舔湿窗户纸,捅个小窟窿,极目的望去,免费看人家的黄色录相。那回叫人家发现,抓个现行,被人家打个半死,差点要了他的狗命。汪二狗还算是有点记性,免费的录相不能再看了,代价太大,眼睛一眨又有了主意,有事没事的往那些没了男人的女人家里钻,要给人家一点温暖,这号的烂人谁还用得着他温暖?汪二狗就拿出那股赖劲儿,管你接受不接受,照样献爱心。

  汪二狗最愿意去的地方是东安城天娇裁缝铺,他是冲着裁缝铺有模有样的老板娘江天娇去的。过去江天娇在戏班子呆过几年,唱二人转的,也红过一阵子,扮相唱腔都特地道,后来嗓子唱败了,不能再唱了,就学摸着嫁人,就嫁给了开烧锅的候大掌柜大公子候大烟,候大烟长得白白净净,挺斯文,打眼一看没啥毛病,就是好抽上几口,开始还算象个人样,天娇管着还听,后来,别说天娇管他了,就是他亲爹管他也不管用,越抽越上瘾,越上瘾越抽,抽得鼻涕拉瞎,抽得面黄肌瘦,生生抽死了。天娇年纪轻轻地守了寡。好在天娇心灵守巧,有一手不错的裁缝手艺,就在街面上开了个裁缝店。东安城的女人见多识广,小鬼子没来之前,东安城就常有朝鲜人、俄罗斯人光顾,因此东安城的女人穿戴特讲究,特靓特艳。

  江天娇开起了裁缝店后,汪二狗就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天天往人家店里钻,江天娇就恨得咬牙切齿地骂:“滚滚滚,别惹姑奶奶生气。”汪二狗就嘻皮笑脸地说:“天娇,别这样好不好,我是想你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啊,只要一天不见着你,我就吃不香睡不着。”江天娇就竖起柳叶眉没有好气地驱赶道:“你真是一条赖狗,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汪二狗仍不急不恼地说:“天娇真叫你说对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吃天鹅肉的蛤蟆不是赖蛤蟆。”江天娇就哭笑不得,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汪二狗却在一旁沾沾自喜的说:“天娇,我最愿意看你笑,你笑起来,真迷人,真俊。”“去去去,快滚远点。”江天娇就连推带打地将汪二狗赶出了店里,过了没有多长时间,那个没皮没脸的汪二狗转转磨磨又回来了。

  天娇是从江湖中闯荡过来的女人,男人的心思摸得特透彻,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有几分姿色,快活几年再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单过更好,东安城里的好多男人都对她好,都惦记着她。若是嫁人了,恐怕就没有这样的美日子了。对天娇好的男人的确不少,裁缝店前后左右的男人都惦记着她。天娇裁缝店的西面,是戏园子,掌柜是曲老板,曲老板也经常往天娇店里跑,只要戏园子来了新班子,曲老板一准给天娇送戏票,回回看头场。曲老板五十出头,媳妇刚刚去世不到一年,其实曲老板媳妇没死之前就打开了天娇的主意。天娇对曲老板不算太感冒,虽说有点钱财,但年龄太大,五十出头,当丈夫怕是不中,当爹还差不多。曲老板就顺坡下驴地说:“那也中,往后我就是你的干爹吧。”天娇也不客气,把干爹叫个甜。

  天娇的东边是东安城大药店,那里面卖阿斯匹林之类的西药,也卖草根子树根子的中草药,药店熊掌柜三十刚出头,小白脸,留着大分头,整天打着发蜡,油光闪闪亮,熊掌柜晃常拿个算盘子噼里叭啦在天娇面前打,故意在天娇面前显摆,熊掌柜在奉天念过几年书,挺有文词,相当于东安城里“药匣子”之类的人物,时常跟天娇一块说戏谈天说地。天娇觉得熊掌柜这人还行,家业也算富有,美中不足就是人家有媳妇。熊掌柜也算痛快,就说:“其实我们是名义夫妻,早就没感情了。”天娇说:“没感情还在一起过?”熊掌柜说:“过两天我就跟她离。”天娇以为说着玩呢,却没料到,熊掌柜真就跟媳妇离了。就在天娇准备死心塌地跟熊掌柜过的时候,小鬼子来了,闹得人心慌慌,两个人只好把婚事放一放,等消停了再说。

  天娇有个干爹,有个相好,现在又多了汪二狗跟着乱掺和。其实,人家天娇根本就没把这条赖狗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没好脸地剌道:“瞧你那破衣烂衫的熊样,狗都不稀理。”汪二狗就笑模滋地说:“天娇,你要是可怜我,就给我做套新衣裳穿,有道是,人是衣马是鞍,房子架草苫,人都是一样的,到了澡堂子里一脱,根本看不出个高低贵贱。”“滚滚滚,再不滚我就喊人啦。”天娇有些激眼,“喊吧喊吧,你不心疼我,就喊吧。”天娇可没客气,就让干爹曲老板从戏园子里叫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把汪二狗打个满地找牙,鼻口窜血。曲老板就冷冷地吐出:“汪二狗,你若再踏进天娇店里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那个小白脸熊掌柜也来帮腔,冲着汪二狗的脸上直吐口水。

  汪二狗这才天娇的厉害,就不敢再来,可一天不见天娇那有模有样的影子,心里就空唠唠的。只好站在大街对面望着天娇在店里晃来晃去。

  过些日子,汪二狗发现,小鬼子也常到天娇的店里光顾,有男也有女,那些女的都是北大营军人俱乐部专门侍候小鬼子的慰安妇,这群女人中,有日本人,有朝鲜人,也有咱们中国人。她们个个年轻美貌。自打这些日本人和那些女人常到天娇的裁缝店里后,就连戏园子的曲老板和大药店的熊掌柜也极少到天娇的店里去了。汪二狗有些兴灾乐祸,暗暗地想:我得不到的女人,你们也别想得到。他巴望不得那个无情无义的天娇被日本人祸害了。

  那日傍晚,汪二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喝得醉醺醺的鬼子斜挎着枪,东倒西歪地撞进了天娇的裁缝店里。汪二狗的心里就嘣嘣乱跳,他隐约感到会发生什么不测,果然他的预料没有错,没过一会,就从裁缝店里传出了急切切地叫喊声:“救命啊,快来人呐。小鬼子欺负我啦。”那是江天娇的声音,那声音还带着颤抖。汪二狗站在裁缝店的对个儿看热闹,看得很专注,心里就有一股解气解恨的感觉,就有些心花怒放。“干爹,熊掌柜,快来呀,小鬼子要祸害我啦!”天娇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汪二狗发现,那个下手极狠的曲老板忙让伙计们把戏园子门插上,天娇旁边的熊掌柜也急三火四的往小库房里钻。“二狗,二狗,快来呀,快救救我。”天娇有气无力的叫喊着,怕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汪二狗突然间象只发狂的狗,疾步跑到裁缝店,顺手拎起一把大铁锹,猛地冲进去,却见江天娇已经被两个小鬼子扒个精光,象只白条鸡一样,光溜溜地躺在了地当中,两个小鬼子正张牙舞爪地在天娇的身上运作着。见此情景,汪二狗顿时热血沸腾起来,拎起大铁锹就向小鬼子打去,小鬼子立刻被汪二狗这一举动惊呆了,“小日本,我操你祖宗,我的女人你们也敢欺负,老子跟你们拼了。”大铁锹就劈头盖脑地落在了小鬼子身上,慌乱之中汪二狗没有忘记呆愣的天娇,他急切地冲着木呆呆的天娇叫喊道:“天娇,快跑。”天娇这才想起逃命,就什么也不顾了,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趁着鬼子还没有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两个小鬼子抵挡一阵后,那个矮个的小鬼子终于摸到了立在墙边上的长枪,对着瞪着血红眼珠子的汪二狗狠狠地扣动了板击,“叭”地一声,汪二狗就象一堵墙一样,重重地倒下了。紧接着,另一个小鬼子也操起了枪连补了好几枪,嘴里还叫喊着:“死啦死啦的。”汪二狗的身子连中数枪,哗哗地流淌着血。

  小鬼子投降那年秋,江天娇特意请石匠,在汪二狗的坟上立个碑,上面刻着:大丈夫汪二狗之墓,旁边那行小字写着:爱妻江天娇敬立。

   

  作者简介

  孙文斌 黑龙江省密山市

  

  作者简介:孙文斌,男,1960年出生,机关干部,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章回小说》、《小说林》、《北方文学》、《鸭绿江》、《阳光》、《啄木鸟》、《星火》、《芳草》等六十余家文学杂志发表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全国、省市文学创作奖,著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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